我叫陈燕,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经受着80后农村女孩的普遍命运。
从我记事开始,爸爸妈妈就只爱弟弟不爱我。那种嫌弃是赤裸裸的。
比如,我们夹到了同一块肉,爸妈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掉我的筷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夹给弟弟,笑眯眯地说:“小宝儿正在长身体,要多吃肉。”
又比如,弟弟在外闯了祸,磕了、碰了,爸妈的本能反应就是拎住我的耳朵,臭骂一顿:“你是怎么当姐姐的,就不会看好弟弟吗?”
还比如,我跟弟弟有了争执,不分青红皂白,爸妈就认定是我的错,即便后来证实我是对的,他们也只会冷冰冰说一句:“那又怎么样,你是姐姐,本来就该让着弟弟。”
弟弟说脏话,爸妈觉得那是童言无忌,弟弟跟人打架,爸妈夸他性格强势以后不会被人欺负,弟弟八、九岁就敢偷家里的钱,爸妈却不了了之:“反正我们以后的钱都是他的。”
弟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家人所有的爱和夸奖。
而我,即便每门功课都考第一,迎来的也是漠视和冷嘲热讽。
早在我十一、二岁,妈妈就时常跟我说,同村谁家的姑娘在外打工,挣了多少钱,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的……”
果不其然,初三还没读完,爸妈就跟我摊牌了,家里没钱了,即便有钱,也该紧着弟弟花,我不小了,该懂事了,初中毕业就该出门打工了。
那种恐惧,没法向大家描述。
那些夜晚,我紧紧闭住眼睛,却又无论如何都没法入睡,脑子里都是关于打工的想象。
我没有去过外面的世界,却多少听人讲过打工的辛苦,同村还曾有人被机器绞断过手臂。
我小小的脑瓜里不断臆想那个场景:裸露的手臂被卷进冷冰冰的机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随后是一条血肉模糊的碎掌,以及一生的残疾……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惊出一身冷汗。
我不想打工,我才十五岁,我不该去打工。
万幸,在我的成长路上,一直有贵人相助。第一个贵人,就是我的初中班主任。
秦老师前前后后至少来我家家访了七、八回,就差没跟爸妈吵起来,老师保证,以我的成绩,一定能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每年申请特困生补助,花不了多少钱。
再说,我还没到十六岁,能去哪儿打工呢?念了高中,即便不读大学,以后找工作也更多选择,拿到的工资也更高……
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终于打动了爸妈。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中考出成绩的那天,秦老师是怎样语重心长:“老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好学校的,只要有一丝可能,不要放弃自己……”
这么多年了,我还跟秦老师保持着联系,师恩似海,不仅在于她改变了我的命运,更在于她的坚持,让我感受到了在原生家庭中从未得到过的爱和关注。
这一颗小小的种子,让我那贫瘠寒薄的命运土壤,绽放出一颗细嫩的小绿芽。
我如愿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离家很远,需要住校,这对我来讲,倒是一件好事。
因为这意味着,我正在逐步剥离原生家庭,不用日夜面对来自父母的羞辱和漠视。
我读书很用功很用功,乃至很多年后,母校依旧流传着一个「过年放假都不回家的全级第一」的故事。
我的成绩很好,拿了很多很多表彰,每回开家长会,我都渴望爸妈能来,坐在大教室里,亲耳听到老师对我的夸奖。
然而,很遗憾,没有,他们一次都没来过。
在这里,我遇到了人生的第二个贵人,一个我至今不知道真实名字的笔友「机器猫」。
八零九零后或许还有记忆,那时学校里都流行交笔友。我在一本校园杂志上,看到一个深圳女孩的征友信息,就抱着好玩的心态,给她写了一封信。没想到,真的收到了回信。
机器猫比我大四岁,那年她已经是大学生了,得知我的遭遇后,给了我很多鼓励。
因为比我年长,也因为来自大城市吧,机器猫的眼界比身边所有同学都开阔,她给我寄了大学校园的照片,讲了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道理,告诉我一定要闯出去,闯出去才能改变命运。
虽然素未谋面,但我认定,她是个极温柔极善良的人吧。
甚至于某些时刻,我把她当作了亲姐姐,一个可以交心、可以依靠的亲姐姐。
也是因为机器猫,我才对「独立」「自主」这些词,有了一点朦胧的见解。
她告诉我,一个人的出身无法选择,却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改变命运,自我不断强大,可以束缚住我们的东西,就将越来越少。
我很向往机器猫描述的那个自由、自主的世界。
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坚定要去大城市,无论吃多少苦,无论走多远路。上天给了我一手烂牌,但我不能放任自己烂下去,就像秦老师说的那样,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就绝不能放弃。
05年高考,我考上了重点大学。而同年弟弟中考,却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很多年后,我结识了很多跟我有同样命运的女孩,意外发现我们的家庭竟都走向了相似的轨道,一个不被爱却努力出头的姐姐,一个受尽宠爱却归于堕落的弟弟,就像传说中的「报应」一样,降临在许许多多「重男轻女」的家庭。
因为是村里唯一的重点大学生,即便父母再不待见,终究咬牙同意供我念书。
严格来说,也不算他们供的,因为他们只给了我第一年的生活费,1800块钱,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数目。
父母子女,血脉一场,这1800块,就是我从他们那里,拿到的最后一笔钱。
学费是申请助学贷款的,生活费是勤工俭学来的,再加上每年的奖学金,勉勉强强够用。
最窘迫的时候,连洗发水都买不起,自尊心强怕被人发现,就索性去剃了个极短的头。还是宿舍的姐妹发现了我的秘密,借着生日的名义,送了我一个护发套盒。
直至今日,想起这个细节,还忍不住鼻尖一酸。
一步步走到今天,收获过的爱和善意,竟都不来源于血肉至亲,这是幸,抑或是不幸?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一家传媒公司,每月5000的工资,总算令我生活得体面一些。
而与此同时,原生家庭也对我启动了吸血模式。
找到工作的第四个月,弟弟就从老家过来「探望」我。
这几年,他始终在家游手好闲。没有考上高中,爸妈又舍不得让他去打工,便一直在镇上做点零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又时常跟人去打架生事,惹了一屁股烂账。
是爸妈叫他来的。爸妈说,我现在有本事了,理应为弟弟找一条出路。他们想让我跟领导说说,给弟弟安排一个活儿,最好是坐办公室的,风不吹日不晒的。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一个毫无背景的应届毕业生,我认识谁呢?怎么给他找出路呢?
没办法,我只得帮他上招聘网站发帖,快递、保安、搬运,前前后后不下十几份,每次都是才上几天班就不肯去,这也怕苦,那也怕苦,拿了工钱就往网吧里钻,没钱了就找我要。
直到有一天,他没钱上网了,我不肯给,他竟来公司门口堵我!这才令我心惊胆颤——再这样下去,我的人生恐怕全毁了!这个念头一涌进脑海,就让我冷汗直流!
不,我一定要想办法逃离他们!
这里就要提到我人生中的第三个贵人了。
他是我的顶头上司,也是我的试用期老师,得知我的情况后,义正言辞地给了我建议:倘若不想一辈子深陷泥沼,就一定要狠下心来做个了断。
其一,跟弟弟交涉,让他回老家,以后不能再来找我。
其二,开一张银行卡,每月往里面打800块钱,别的钱一分没有。
其三,如果他们违约,再来打扰我的生活,这800块就不给了。
弟弟终究好打发,毕竟是年轻人脸皮薄,欣然接受了我的条款。难缠的是爸爸妈妈,前后给我打了不下几十通电话,什么忘恩负义、赔钱货、不要脸、甚至「做鸡」这种话都骂了出来。
文字叙述起来并不觉什么。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懂得这世上最恶毒的辱骂,都来自于血脉至亲时,带来的创伤能有多大。
我一度因此抑郁,甚至想到了死,我觉得我不配,我一定是个很糟糕的人,才会让父母兄弟如此对我。
2010年,我去杭州出差,回来发现出租屋的东西不翼而飞,问了室友才知道,是弟弟得知我不在,假借探亲之名,将我的东西顺出去卖了换钱。
2011年,弟弟赌博欠了几千块债务,向我索要无果,竟然一家老小闯来办公室,当着老板的面控诉我的「罪行」,还口口声声叫公司开除我。
2012年,弟弟结婚摆酒,我回去吃喜宴,他们就当着全族亲友的面羞辱我,扇我耳光,把我打到轻度脑震荡……
一桩一件,血泪难诉。
神话里有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的故事,人人都说三太子任性妄为,我却无比感同身受。如果可以,真不想要这一身皮囊,还给他们吧,都还给他们吧,我从未于此获得过一丝一毫的温情,却要背负来自血脉的罪和枷锁。
我尝试过一切方法去修补与家人的关系,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比前次更猛烈的践踏、剥夺、蹂躏。我终于懂得了刚毕业那年,师傅为什么叫我务必狠心。
罢了,我认了。认了我是一个注定不被喜欢的小孩,认了我活该要无根无依地漂泊在世上,我换了手机卡,搬了出租屋,甚至在师傅的介绍下,换了一份新的工作。
我用了近五年的时间,终于狠下心来,像在人间蒸发一样,断掉了与原生家庭的一切联系。
然而,我发现,他们带给我的伤害,远不止经济上的索取和精神上的打压。
我没法好好地爱人了。我对男友总是几近谄媚。讨好地、献宝式地去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管是有理还是无理的。
我又极其害怕被遗弃,恨不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一遍遍恳请他们不要离开我,只要不离开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知道这很畸形。可是我没办法。父母长年累月的打压在我身上留下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名叫「我不配」的东西,我不配,无论是谁,只要他愿意要我,我就感恩戴德。我太渴望爱了,像皴裂的土地渴望雨露一样,求求他们,来爱我,不要遗弃我。
然而结果可想而知,这种卑微到窒息的姿态,终究不可能抓住任何一个爱人。
我谈崩了三段恋爱,性格变得越来偏激,陷入了无休无止的「自我拷问」和「自我折磨」中,那种感觉,并不比被父母敲诈好受多少,我开始吃抗抑郁的药,时常要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直到2014年,上天终于大发慈悲,决定结束我的磨难——我遇到了现在的丈夫老孙。
老孙不老,只比我大三岁。我们相识于健身房,第一次聊天,就建立了深深的好感。
他是那种很会照顾人感受的人,比如大家交流减肥方法,他会很妥帖地加上一句:“你现在的状态很健康,没必要太过为难自己。”
“没必要太过为难自己”也是他的人生哲学。
在后来的很多时刻,当我陷入情绪黑洞、自我质疑时,老孙总是这么开解我。他会一遍遍地告诉我,不是我的错,我已经很优秀了,我值得一切的好。
平心而论,老孙的硬件条件很好,父母都是国企职工,自己毕业于名牌大学,薪资各方面都很不错。
但很奇怪,跟之前的男友在一起,我总会有意无意地自卑。跟老孙在一起,这种自卑感竟然从未萌生过。
我从未在他面前,感受到「低人一等」的氛围。
那种交往是完全坦诚、赤裸相待的,他知道我的过往,也全盘接受了我的过往。
他说:“原生家庭的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不仅是你我,这世上每个人身上,都会带有父母留下的烙印。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我们还年轻,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修补,去长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你们能明白吗?平等、直视。对,在老孙身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和直视。
他从来没有把我当作一件「残次品」,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个体。我遇到了问题,他想跟我一起解决问题,就那么简单。
我那么复杂的家庭,在他看来,就像一道数学题,解题过程会很费劲,却不会因此对我附加贬义的评判。
他直面我的家庭,也直面我。
这种直面,是一种无比真诚的尊重。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种叫「生命尊严」的东西。
那两年里,老孙给我预约了心理咨询,他引导我去正视这个问题,尝试治愈方法,而不是不断地回避。
他还带我去了很多地方,云南、重庆、海南、泰国、日本,在天南地北间,去发现更大的宇宙和更广袤的快乐。
他知道我没有安全感,就会主动给我报告一切行程,哪怕只是跟朋友吃饭,都会假装不经意地给我发来一个视频。是的,我的小心思,他都懂,并且愿意很妥帖地照顾它们。
我好像渐渐被治愈了。那一块空旷的地方,渐渐长出了血和肉,不再冰冷,不再荒芜。
我开始认真地思索跟父母的关系。
是的,他们养大了我。即便再怎么不堪,他们养大了我,这层骨血是无法割舍的。
而另一方面,养大我,不过是基于法律义务,而在情感上,他们并不爱我,未来也几乎没有逆转的可能,这跟我优不优秀、值不值得没有一毛钱关系。
这是我长久以来的执念,也是我到三十而立的年纪,依旧无法摆脱原生之痛的根本原因:我始终在回避爸爸妈妈并不爱我的现实,甚至还在奢求获得他们认同的可能。
而如今,我终于坦然地接受这件事了。
是啊,我不曾被爱,但那不是我的错。
就像老孙说的那样,没必要为难自己,我接受了,看开了,也就放下了。
更何况,我还有老孙,一个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伴侣,我有人爱了,我还可以去爱人,我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把那些未曾在父母那里得到过的爱,都赠予给我的孩子。
2016年,我和老孙结婚了。
在是否邀请娘家人的问题上,我们有过分歧。那个家,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踏足,但老孙却坚持带我回一趟老家——他给了爸妈十万块彩礼钱。
我起初不明白他的坚持,但看着爸妈笑眯眯收下那笔钱时,我才突然释怀,是啊,这样,我就不欠他们了,我是自由的了,他们再没有绑架我的理由了。
我们在老家简单地请亲戚们吃了顿饭,就匆匆飞往城里。像从前一样,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的新地址和联系方式。
从此,这个家,不再是我的包袱,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原点,一个不带感情色彩的,像数学坐标一样的原点,我要从这个原点出发,去寻找我的方向了。
临走之前,我去探望了秦老师,听完我这些年的际遇,老师拉住我的手说:“你没有让老师失望,这条路很难,但你走过来了。”
闻此一言,泪流满面。
是的,我走过来了。如今,我有了幸福的家庭,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在童年时从未获得过爱,但很庆幸,爱是一种可以后天习得的能力,我终于拥有了可以爱的人,也拥有了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