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9
袁希的这种过激反应每天都在加剧,并不受理性控制。当家人在她准备喂奶时把孩子暂时抱走,想帮她给孩子换个尿布再抱来时,她会误认为大家不许她喂奶了。她会瞬间血液沸腾浑身发颤,继而无法抑制地发怒起来,她会失控地对着老公大喊:“把孩子给我!”甚至还没等老公反应过来,就猛地起身开始抢夺孩子,在那一刻,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会去多加考虑这样的抢夺会不会伤到孩子。她就像一头发狂的猛兽,一边大叫一边伸出双手将孩子往自己怀里抢,自己发酸的手指几乎都抓不稳襁褓而差点将孩子掉落。等到孩子重新回到她身边时,她才渐渐恢复平静,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原本是要做什么事了。
看着失控的妻子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全家都不得其解。袁希的妈妈觉得自己在这时应该站出来做点什么,毕竟女儿当着婆家的面这么失态,确实是她始料未及的。可是当她过来对袁希说“你这样很不对……”时,袁希立刻反感地打断了她的话,对她吼叫道:“你什么话前面都要加个‘不’字是吧?我又不对了是不是?你越说我不对我越要做!”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袁希的叛逆期来得太晚了,或者说,她本该青春期显露的叛逆被某些原因压抑着没有释放,可是这并不代表一直都能藏在体内。生产也许很容易暴露病根,或者让它变本加厉。就好像有的女人原来并没有经常感冒,而生产后却频繁感冒,迟迟不好。袁希的病根是心病,是一种没有及时释放的压抑和反叛造成的,让她比同龄人有更持久的不安和不信任,让她想要过度保护自己,进而保护孩子。
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不讲情面的样子让她的妈妈颜面丢尽,但是她的妈妈依然不愿意离去,她坚信自己在场一定能缓和这种难堪的局面,而袁希却一眼都不想看到她,也不想让她再出现在自己和孩子身边。她不愿意看见自己妈妈的脸,不愿意看见公婆,不愿意看见自己的老公杵在一边,除了孩子,她不愿意看见任何人。
安明之前并没有多想自己的老婆会如此敏感,但是他很清楚一点,就是这种状态容易让她久郁成疾,这是他必须立刻做出反应的一件事。而比他更清楚这一点的,是袁希本人。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事情已经过去了。她开始觉得害怕和伤心,感觉对身边这个小小的新生命越熟悉,她对自己就越陌生。她内心越来越清楚这个失控时的自己也许就是真实的自己,虽然恢复理智后的她并不愿意接受这个自己,然而一旦她再次毫无征兆地暴怒时,她会一边止不住失控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天哪,怎么办,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当安明想找个恰当的时间带她去医院却又怕提出来会遭到拒绝时,袁希主动提出她应该去一趟医院了。
在神经科的医生面前,袁希本想平静简短地叙述自己的病情,但是说到一半时竟然不能自已地痛哭流涕起来。医生见多了这样的患者,静静等着她平复下来,鼓励她说出自己的心境。袁希明知自己的这些琐事在常人看来不足挂齿,甚至称不上什么矛盾瓜葛,但是一旦说出来就特别想哭,抑制不住地流眼泪。
医生让她做了一项测验,卷面有九十道题目,看上去就像是有趣的心理测试题,只需做些选择就行。在她做题时,旁边陆续又来了些病人,都是些愁眉不展的女人,这让正在做题的袁希有点分神,她看见来就诊的女人们也注意到了她,于是赶紧擦拭掉脸上残留的眼泪,装作聚精会神的样子做题。
测试的结果是她的确得了轻度产后抑郁症。安明看见的是“轻度”,而袁希着重的是“抑郁症”。她需要的治疗是“服药”,医生说药物在坚持吃三个月后会将病情明显控制住,坚持一年后会有明显改善。这让她嗤之以鼻,或者说她这种对药物的反感既符合她的逆反常态,又契合很多患者的“我没病得那么厉害,不用服药”的心态。她觉得一年后自己一定会被药物的副作用给控制,从此依赖药物。医生和她的沟通陷入僵化。
更有效的沟通只能在医生和安明之间进行。医生告诉安明:“抑郁症患者并不能用平常的安慰和鼓励来帮助改善病情,反而会导致病情的加重。越是安慰,越是适得其反,这也是抑郁症患者一个很显著的表征。过多干涉甚至会引起轻生……”
安明虽然不是心理医生,但是对这种病症也有所了解。他很理解医生的话,更知道药物治疗的必要性。但是病人是自己的家人,是自己的妻子,他反而有些无主见了。他当然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渐渐恢复,袁希能慢慢摆脱抑郁,但是这就等于把治疗放弃,任其发展,虽然也有可能康复,但是无异于在做实验,而说服袁希用药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旁人的规劝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安明和袁希走在回家路上时,袁希的话特别多。她对他说着自己的各种想法,各种憧憬,各种不满,各种建议,安明一律照单全收,配合她点着头。在袁希的精神世界里,她时常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经常在自我救赎,对她自己说着这样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矫情呢?就像很多人都在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而你吃饱穿暖了却还抱怨吃甜了会长胖。在很多人眼里你就是那种无病呻吟还要赋词强说愁的‘作’人,赶紧醒醒吧!”而随后另一个人又会给她吹风:“你应该对这件事上心,对那件事也上心,不然你的生活会到处充满危险,你对自己和旁人的疏忽会导致很多灾难。比如家里所有的家具和墙边都应该包上防撞条,这件事情必须上纲上线不容置疑地快点实施起来!如果没有完成好,你终有一天会承担严重的后果!你必须把这个当作一个任务,不光是你,周围的人也要参与配合,不然就是不行!不遵守这些秩序就是不行!不行!”
袁希有时候会被自己跳跃无常的脑电波折磨得神经兮兮,有时候她会选择对着一面空墙开始述说,一会儿扮演愤世嫉俗的文青,一会儿又会变成大彻大悟的出世者。她觉得这样的发泄会对自己的精神有好处,至少轻松很多,她需要的甚至不是一个对话者,而仅仅是倾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