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
当阵痛终于来临时,之前所有的焦虑、恐惧和不安顷刻间全部没有了,因为这种痛实在是让人无暇产生任何情绪。袁希属于比较耐疼的人,而且她坚信这么多女人都熬过来的疼痛自己也绝对挺得住,但是她低估了时间的残酷——疼能忍,却耗不住。就算十级疼痛,疼那么一下或者几个小时,人都能撑住,可是时间再耗久一些,哪怕只多一两分钟,多十几秒,一直这样持续下去,人终究会看不到尽头,渐渐绝望。袁希耗了足足二十个小时,疼痛越来越频繁而剧烈,一种力量先将她绷得紧紧的然后从内到外撕扯开,这种撕裂感持续不断让人几乎停止呼吸,直到疼得麻木,神情恍惚,接着更剧烈的疼痛会彻底把昏死的袁希再次疼醒,就这么反反复复无止境。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让她几欲放弃,求饶医生能给她剖一刀结束这一切。医生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并不理会这种丧失理智的求饶。助产士会给她支起床架让她有地方抓握,或者轻言细语安慰她,但实际上袁希已经不太听得见她们的声音了,这时她的身体已经不太像是自己的了。
终于宫开八指,安明扶着她到了产房门口,她一再把他推开,竭力自己进产房,但是新一轮宫缩袭来,她不得不忍痛蹲下身子。他亲眼目睹了她几乎倒地的样子,她浑身无法遏制地发抖,忍不住从喉咙发出哼哼声,根本无力大声喊叫出来。安明看见她背后全被汗湿,然后她在这一轮阵痛过后,弓着腰颤颤巍巍地往里走,孤单的背影看上去很凄凉,直到产房的门关上。
一直到这时,袁希都坚定不移地拒绝任何家属进来陪产,这是她怀孕时就做好的决定。的确如她所想,她现在的情况和一个任人宰割的牲畜一样,完全没有尊严:赤裸的下身,糊满粘腥的羊水和血污,面如死灰,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她靠着原始的本能一再发力,尽力在助产士的帮助下现学现用着更有效的发力姿势,但是科学在这种场合下完全败给了本能,袁希感到另外一个身体正在她体内试着用扭转、蹬踹、伸展等各种方式寻找出路。
助产士的声音模糊地在耳边回响:“……快听不见孩子心跳了!再用力一次!”这句话像电击一样让袁希恢复短暂的清醒,比疼痛更让她惧怕的就是一直都好好的孩子忽然没了,而她越是犹豫,孩子憋闷的时间就会越久。借着新的宫缩,袁希机械性地拼命用力,顿时失去了知觉……当她寻着啼哭声瞄到助产士臂弯里的孩子时,只觉得他干干净净而已,她自己没有涌动丝毫感情,似乎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孩子的哭声根本没有激发她的母爱,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她甚至觉得电影里演的太假,那些一生出孩子就母爱泛滥的场景在她这里根本就无法出现。她看见孩子往助产士身上撒了一泡尿,这让她有点抱歉,于是发自肺腑地对医生和助产士说了声“谢谢”。
她的婆婆是第一个听到孩子哭声的家属,继而激动地告之大家,但是大家贴着产房的门都没听到,等了一会儿才传出连贯的哭声。实际上,孩子发出的第一声啼哭干哑而短促,就像只小老虎,而袁希的婆婆却精准地扑捉到了这个声音。
在此之前,袁希的家人们一直在产房外等待,由于时间太长,她妈妈让大家先去睡睡,待会儿好轮班照顾母子,当然,这个只是建议,这个时候没谁能睡得着,真要睡着了估计她妈妈心里也不会太舒服。大家就这么在外面干耗着,坐立不安。说到底,生孩子就是产妇一人的事情,进了医院就等于两条命全交给医生了。
袁希直到被推出产房,自己身上那股血腥味都一直盘踞不散。她现在头脑很清晰,理智渐渐恢复,精神也亢奋了许多,毫无睡意。大家显然都比她要激动,老人们看见孩子时的眼神如同看见自己小时候一样充满暖意,安明过来抚慰她,而她感到满意的是他一直看见的都是她没有丧失理智的样子。
这个男孩子像糖果一样被包好,大家都想看看他更像妈妈还是爸爸。他被挤压过的头顶现在是尖尖的,卤门突突地弹跳着。眼睛也因为经过挤压而有点肿,睫毛还没长出,这让他的眼睛闭着时像一对铅笔画过的长长的线。耳朵也因为挤压变成了左耳尖右耳圆。鼻骨和牙因为都还没开始长,使得他的下半张脸短短扁扁的,但是即便这样,略有弧度的嘴型还是像极了妈妈。偶尔不自主地笑一下,嘴型又变成了爸爸的样子——上翘到鼻翼两侧的嘴角和一对小小的酒窝让他笑起来成了迷你的安明。睡着时他会把几个肥短的指头在脸颊上摩挲,大人们给他套上婴儿手套防止他嫩嫩的指甲划伤更嫩的皮肤。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一个半成品,等待着在人间重塑。
当大家都沉浸在喜悦中时,袁希却没有跟上大家的节奏。她体内的激素水平瞬间变化产生的落差让她无法控制情绪,以为下了产床就恢复理智的她实际上将面对的是一个漫长的非理智时期。
这种情绪化开始于喂奶。袁希非常在意这件事,如果自己没有足够的奶水,几乎等于说自己不是一个有资格当好妈妈的女人。这种事情虽然和体质很有关系,但是她坚信意志能战胜先天不足。她看见过很多孕妇生产前就已经溢乳,产后奶水充足得可以多喂两三个宝宝。而她不但在孕期就没有乳房饱胀的感觉,就是生产完了,奶水也少得可怜。虽然医生和杂志上的说法都是开头奶水会很少,但是很宝贵,营养价值高,坚持给孩子吮吸就会泌乳越来越多——这些对于袁希来说,都只是道理,而她仍然希望全家看到的是她一出产房就能自如地开始哺乳了。她信不过催乳师,隔壁产房的产妇找了个不太专业的催乳师导致乳腺发炎,她觉得凭着口碑找一个不错的催乳师存在冒险几率,所以她决定忍痛让孩子自己吮吸,直到奶水开始分泌。
在这个过程中,孩子每吸一口奶,袁希正在复旧的子宫就会收缩一次,疼痛不亚于产前宫缩。她一直都给自己打气,不断鼓励自己,近乎紧张地在意着泌乳这件事情。家人看她这样,也希望能宽慰一下她,特别是婆婆,她视袁希为安家的功臣,看见媳妇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于是她来到袁希身边试图安慰她:“袁希呀,有没有奶水没关系的,没奶水的话我们还可以给孩子喂奶粉啊!”
这本是一句善意的慰藉,可是在袁希脑海里却形成了巨大的逆反效应,在她听来,这无疑是在给她负面暗示,是向她泼出的冷水,是在提醒她“你压根就没那么多奶水,省省吧!”。袁希心中梗闷抑郁,但是又怕影响了奶水质量,只能把怒火泼向老公。她把安明拉过来,告诉他以后不要为了安慰而安慰,说些让人更难受的话。安明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妈和自己媳妇之间出了什么问题。袁希看他一脸不解,便小声地说:“我觉得这种安慰就如同探望病人时,对病人说‘你的伤口好深啊,好可怜啊,这么深的伤口以后留疤怎么办?好同情你啊!’虽然是安慰,但是让人觉得更负面、更伤人!”
安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老婆生完孩子后会这么敏感,但是她也深知女人这时的身心太脆弱,这种反应无法自控,只能尽量按照她的要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