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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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发表于 2020-02-22 15:26 终于更新了,望眼欲穿啊,武汉解封后,我一定买他的书看

明天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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呱唧呱唧123发表于 2020-02-23 13:23 豆瓣红人邓安庆的文章

哇 这你都知道 我是在读库上发现他的 然后就在豆瓣上去关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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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2日 极轻柔的一下

文/邓安庆

晚上跟母亲收拾桌子时,说到了玉凤娘。

因为我傍晚去长江大堤上散步时,路过我家的老屋,看到玉凤娘站在屋场上袖着手发呆。我叫她一声,她欣喜地高声问道:“庆儿哎,你回了?”我说是啊,她又问:“你回来几多时咯?我都没看到你。”我说快一个月了。

她点头笑道:“我都忘了你现在在新屋那头,我都见不到你咯。”掐指一算,我也快三年没见到她了,第一眼的感受是她矮缩了很多,脸也胖松了,眼神涣散,说话时手一直微抖。

跟她寒暄完,我便去了大堤上。站在堤坝上,回望我们垸,阳光洒下,起起伏伏的屋顶上泛着光。前后左右无人,难得地能把口罩拿下去,深呼吸一口气,从麦田那边徐徐吹来暖风,人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正准备走动时,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老屋那里。玉凤娘还在站在那儿,一直看向我这边,见我目光扫来,她远远地招手,我也挥手回应。

老屋这一片衰落下来了。昔日,我家屋场就是一个热闹的广场,垸路到了这里拐了一个弯,直伸到垸深处去。前后左右都是屋子,家家户户住得很近。

太阳好时,大家喜欢在我家屋场坐着,把饭桌抬出来打麻将,坐在长条凳上嗑瓜子;下雨时,婶娘们喜欢在我家堂屋里坐着,一起纳鞋底、织毛衣,再说些零碎八卦。

我要是灶屋煮饭,他们也不客气,进来探头看我在做什么,正在炒菜的话,便夸上一句,“庆儿几会做的噢!”

现在老屋这边,对面的一家搬到九江去了,斜对面的住到市区,后面一家盖了新屋搬走了……那些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们,我都好几年没见到了。

而如若不是因为老屋实在破旧,一下雨到处漏水,过去因为地震墙壁也发裂,我们也不会考虑盖新房子。

在垸后面一片菜地上盖的这个新屋,左边走五米是垸路,过去一排房子;右边挨着一家,不过屋里的人常在老屋吃饭,所以平常时无人;前面隔着菜地,是叔爷的家,后面也是菜地。

平时家里特别安静,偶尔有人来聊天,也是有事情。毕竟这边不再是大家的必经之地,没有必要专门来。

我回到新屋后,心里一直没放下玉凤娘,便问母亲她的情况。母亲说:“她老伴儿,你开爷,前几年得癌症死了。现在她就一个住。”

我问:“她不是有三个儿?”母亲叹口气说:“老来厌,老来厌,三个儿各自都有家咯,住在哪一家都不愉快。还不如住在自家屋里。”

母亲又说起玉凤娘家里没有电视,经常到我们新屋这边来看,一看就是大半天。母亲有时候想出门到地里做事,也不好跟她讲。她家里原本有个电视,后来坏了,也没送去修。说起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人想着去帮一下。

“现在不是闹这个瘟疫,她就没有再来。”母亲把洗好的碗筷放在碗柜里,接着说:“想想也造孽,她一个人在屋里也不晓得么样打发时间的。要看的没得看的,要聊天大家都躲在屋里,要困醒总不能困一天……”

母亲说话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中午从学校回来,家里大门紧锁,玉凤娘看到我在屋场上等,让我过去,“你娘老儿去河边咯。”

那时候父母亲在长江对岸的瑞昌租地种,时常半个月不在家。玉凤娘让我去家坐,到了吃饭的点儿,让我来灶屋。

墨鱼炖排骨、莲藕汤、小炒肉……简直是过年的规格,我惊讶地看她,她给我夹菜,“读书都读瘦咯。多吃点儿!莫拘束。”那一顿,我吃得特别饱。

正想着,母亲又叹一口气:“等瘟疫结束了,再让你玉凤娘过来看电视。不过,那时候你也该走咯。”母亲看我一眼,摇摇头,“她每回来俺屋,总要问一句庆儿么会儿回,我说过年回。现在你回了,她也没法来。”

我没有说话,扭头看窗外,天已黑透了,垸路对面的人家都亮起了灯。玉凤娘现在是一个人在家里吗?她在做什么?发呆,还是睡觉?……我不知道。

当年在她家的很多细节我都已经忘却了,唯独还记得我吃饭时,她摸摸我的头,极轻柔的一下,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我记得。一直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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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3日 家园菜

文/邓安庆

母亲拿回来两只鸡,我一看就知道是从隔壁垸的养鸡场买的。那地方Z近垸里人常去,一整只鸡,杀好脱毛,只要二十元。这要搁到以往,是不敢想的事情。

年前,这样一只整鸡,少说也得五六十。要不是这段时间因为****鸡饲料进不来鸡又运不出去的缘故,养鸡场也不会如此亏本卖。

走到东岭哥屋场,母亲又去他家里买了两板新鲜的生鸡蛋。到了家里,我看到电动三轮车上,搁着一大袋从菜园里摘的蔬菜,在村超市里买的猪肉,还有小孩子要吃的零食等。

一切忙毕,把车子推出来。母亲又站住,清点东西后,再次转身走开,我问她做什么,她说:“我去菜园再割点儿韭菜。”

车子开不了多远的,沿着垸路开了三十米,就到了垸口。一辆面包车挡在路**,防止车辆出入,戴着口罩和袖章的村干部说:“这个时候不能出来哎,赶紧回去。”母亲歉然地笑笑:“不好意思,我屋大伢儿没得菜咽的,我让他小舅子送过去。我们不出去,不出去。”

村干部都是自己垸里人,没有刻意为难,只是说:“那你们快点儿!莫在外头待太长时间咯。”我和母亲都说晓得。

前不久,嫂子在微信上发了一张图片给我,我一看是一张采购生活物资出入证,这张证上面写道:

“根据疫情防控需要,按照上面要求,自2020年2月9日起,全民居家14天,每周每户家庭限1个人外出采购生活物资2次,无其他特殊情况一律不得外出(凭此出入证到卡点出入,出入一次将收回销毁此出入证)。疫情防控期间,违规外出扰乱疫情防控秩序的违法行为,一律行政拘留;构成犯罪的,一律追究刑事责任。”

证件Z下方,有两个选择项,一个是“外出”,一个是“进入”。嫂子和我哥拿着这个出入证早上9点去超市,排队到10点才放进去,买了一周所需的米、油、菜、肉。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摇头叹气:“我说叫他们回家来嘛,乡下有菜园,要吃几多菜就有几多。排这么长时间队,出入这么麻烦,好不吃辛苦!”

其实哥哥一家本来前一段时间是打算回家的,母亲一听很高兴,立马趁着天气好阳光足,晒了被子和枕头等他们晚上回来睡,可是下午哥哥就说回不来,因为车子开到百米港大闸,碰到了路障,只得返回。

就在昨天,母亲不死心,拎着一大桶新鲜的冬青菜回来,让我给哥哥打电话回来拿菜。我说:“他么样回来的?市里已经下了命令,不让机动车走咯,我哥哥没办法开车回。再说人也不能出门的。”

母亲遗憾地说:“也不晓得他一家在市里有没有米吃的。”我说:“这个你放心,市里的超市肯定还有买的。”

到了晚上,母亲还是放心不下,让我问哥哥那头情况如何了。我跟哥哥通了视频,哥哥那边说形势越来越严,大家都窝在家里,要买菜的话需要通过社区来统一采购。

紧接着,嫂子发来照片,我一看只剩下一个鸡蛋了,冰箱里六七棵包菜,还有一些干豇豆。母亲看到后说:“我们送菜过去要得啵。”我说:“真的过不去,除非有人开车到市区,让他帮忙送一下。”

还算幸运,嫂子的弟弟亮亮,因为运送物资的缘故可以出入市区,车子也正好经过哥哥所住的小区门口。于是,我们跟亮亮约好,到了一个约定的时间,我们把菜送到垸口,他开车过来拿一下就好。

等亮亮来的当儿,母亲又去超市买了两包发酵粉,这样哥哥那里可以做馒头吃;又发愁菜不够,想回去再添补点什么,我说:“亮亮今天已经送了一些家园菜了,应该是够的。”

母亲默然半晌,又问:“他们米真的够啊?”我说:“真不消担心的,哥哥说米够的。”母亲这才略微松弛一些。不一会儿,亮亮过来,我们把菜搬了过去,在车子里放好后,母亲说:“他们要是还缺么子东西,跟我说一声哈。”亮亮点头,把车子开走。母亲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

我也把电动三轮车调转过来,“妈,该回去咯!”母亲这才回转身来。车子开动后,我笑道:“这真是乡村支援城市,跟打仗似的。”母亲没说话,快到家门口了,她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也真是老糊涂咯。屋里葱还有好多,忘了给他们多添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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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4日
远远地看你走来
文/邓安庆


(一)
早上母亲问我在北京早餐一般吃什么,我说:“北方都是面食,一般是馒头包子之类的。”母亲说:“俺这边也没得这些买的。”到了中午下楼吃饭,母亲指了指灶台上,不好意思地笑道:“第一次做包子,做得几难看。只能将就吃咯。”




(二)
远远地看见母亲走过来,脚步矫健。心里莫名地高兴。我没有喊她,趴在窗台上看她一步步往家里来。到了楼下,母亲抬头见是我,笑问:“看我做么子。”我说:“不做么子。”母亲说:“窗台不干净,你衣裳莫蹭脏咯。”


(三)
跟我妈一边剥花生一边看《请回答1988》(我一边看一边给她翻译,她识字不多),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实在是喜欢一边手上剥个什么一边看节目。这个习惯还是小时候养成的,那时是全家人一边剥棉花一边看《青青河边草》。


(四)
落雨天,母亲到我房间坐着聊天,话说完了,她突然叫我,“来,我们玩这个!”


(五)
问母亲在想什么,她说:“风吹得几好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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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发表于 2020-02-22 15:26 终于更新了,望眼欲穿啊,武汉解封后,我一定买他的书看

又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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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26日
走半程 文/邓安庆
哥哥突然打电话给我,问:“爷是不是没得药咯?”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哥哥继续说:“明天上午你到百米港,我把药买好拿过来给你。”我说好。


通完话后,我还在惊讶之中。毕竟上次带父亲去镇上买过药的,但因几家药店都关了门没有买到,后经过一番折腾,到医院买到了药。


下楼跟父亲说了哥哥要送药的事情,父亲点头说:“要得,是我打电话给他,让他帮我买的。”



要给父亲买的是精蛋白生物合成人胰岛素注射液,父亲每天都要注射的。如果断了一段时间的话,会引起高血糖,引发恶心、呕吐、嗜睡、食欲不振等症状。如此后果让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日久,买药越发不方便(后来我们才知道要去村卫生所开证明,然后拿着证明去镇上或市区买药,或者托医师去买。但那时我们并不知晓)。


之所以约在百米港大闸,是因为从各自家中出发到那里都正好是半程。因为封路的缘故,我们过不去,哥哥也过不来。


知道要跟哥哥碰面,母亲立马忙活起来,从菜园摘的一大袋蔬菜,给侄子们喝的花生奶,腌好的酸菜……电动三轮车后车厢渐渐堆了好些。我阻止道:“莫拿这么多,我哥那个电动车装不了那么多的。”母亲这才作罢。


第二天上午,我们开车上了长江大堤,不多久就到了百米港大闸,无法再往前走了,因为有土堆挡住,这我们早就知道。


我们把车子停下,母亲留在那里看车,我从土堆上翻踩过去;哥哥那头也被土堆挡住了,只好也翻踩过来。两个土堆之间是一座桥,我们在桥**碰头了。


哥哥远远地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后,我把母亲准备好的东西给他,哥哥则把药递给我。我问哥哥在市区如何,哥哥说:“就那样,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你嫂子也没去上班,两个细鬼儿没法去学校,现在在网上上课……屋里,你莫让爸爸乱跑,晓得啵?”我说晓得。


等我返回时,母亲一直在路障后面看着,我喊她一声,她小声地说:“你哥走远了。”我转头看去,哥哥骑着电动车往市区的方向开,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小小的点。


这是1月31日禁止机动车出行之后,我们跟哥哥第一次见面。一晃就这么久了。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他们住在武穴市区,我们在乡下,直线距离也就十来公里路程吧。


如果开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家。可是现在要想见一面真是太难了。要不是因为父亲的药没有了,恐怕我们到现在都没机会见面吧。


等哥哥走远,我们也该回了。母亲开着车子在长江大堤上往家的方向驶去,我坐在后车厢。本来我想来开的,母亲不放心。在她眼中,我永远是那个莽莽撞撞的小孩子。


长江大堤昔日是交通要道,现在完全可以放心地走,反正前后一辆车都没有。


开着开着,母亲问我:“不晓得你哥到屋啵?”


我说:“没得多快!都是同样的半程路。他车上装了这么多东西,肯定开得慢。”


母亲点点头,“也是。不晓得下回么会儿能看到他咯。”


我说:“市区里马上人都不能出来咯,进出都要有出入证。今天情况特殊,要不是因为买药,我不晓得他能不能出来。”


母亲叹口气说:“真不晓得么会儿是个头。”


我安慰道:“快咯快咯,迟早要过去的。”

   
沉默了半晌,我转头看江畔,灰白的江水,浅浅的沙洲,一大群鸟儿飞起又落下。而江坡上青草萋萋,牛群散落,春天正以无可阻挡的绿意奔来了。


正看着,母亲突然停下车,问我冷不冷,此时江风吹来,柔软如纱,我说不冷。母亲又继续往前开,速度慢了很多。我知道,她还是怕我冷。


(母亲站在路障后面看着哥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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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日 算一笔经济账

文/邓安庆

晚饭后,照旧在前厢房跟父母亲看一会儿电视。天气预报的音乐刚一响起时,我听到了敲门声。这么晚,谁会过来?莫非是哥哥一家从市区“逃”回来了?还是村干部要通知我们这些从外地回来的人员什么事情?

我满心疑惑地走到堂屋去,敲门声又没有了。我怀疑是自己的幻听,正准备返回房间,敲门声又起。

我把门打开,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在夜色中我一时没有认出是谁,直到她开口:“庆儿哎,你妈在啵?”一听声音,我知道是垸前头的俞娘。我说在,喊了母亲过来后,就回房去了。

俞娘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母亲让她到房里坐,她摇摇头:“不咯不咯,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跟母亲说话时,她声音压得低低,母亲也小声地回复她。果然说了几句话,她就匆匆离开了。

等母亲回来时,坐在床上的父亲问:“她来做么子事哦?”

我也笑说:“你们说话,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生怕别人听到。”

母亲说:“没得么子事,只是不好公开讲。她想让我去湖田那边做小工。”

父亲回:“就那个菜地是啵?”

母亲点点头,“现在开春咯,那边需要一些人去打草药,一天两百块钱。”

父亲摇头说:“那么行哩,现在人都不能随便出入,他们还要人去打药,也不怕被抓到市里学习。”

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讲了一下。菜地那边急需开工,可是现在管控这么严,都找不到人。俞娘跟菜场那边有些关系,菜场的负责人就托她在垸里找人,工钱翻倍,过去一天一百,现在给两百。

早上趁着天还没大亮偷偷过去,那时村干部肯定还没起床,再说是离村很远的地里,不会有人发现。不过母亲没有答应,她对俞娘说自己背一直疼,背不动药鼓。俞娘只好再去问问其他的婶娘。

母亲说完后,父亲说:“给一千块钱一天,俺也不能去。好玩哩,不要命咯!”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讲:“两百块一天,不少咯。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是去咯。”

我趁机问母亲平时这样的打零工多不多。母亲说俞娘给她介绍了不少零工。有时候去坝脚下割草,有时候去湖田锄地,有时候去厂里,“我跟你婶娘一起灌水泥,一天有两百块,还能吃它两餐饭。只是全身是灰,洗都不好洗。”

有时候去船厂里刮漆,“一天下来眼睛都辣得睁不开咯,但人家会包饭,还给你发口罩。那个钱多,三百块一天!”船厂这个事情我知道,因为我担心船舱里的有毒气体对身体不好,在电话里一再要求她不要做了,她后来就没去。

做得Z长久的是在一个承包土地种红薯的老板那里。老板到我们村里来租地,一亩地一年租金四百块,然后租地给他的人过去打工,锄草、打药、挖红薯……一天也是一百块,母亲跟垸里的叔爷、婶娘们一起做了很久,到了年底结算工钱时,却并没有拿到全部的钱。

母亲做了四千多块钱,拿到手的只有三千左右。其他做得更多的,也只拿到了部分。大家天天去那个老板家里要账,老板自己也没办法,毕竟红薯卖给厂商后钱还没回来,只能这个人给一点,那个人给一点。

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算上家里一亩地种的芝麻卖的一千块,零零碎碎打小工的钱加起来,年收入一万多一点。我又问父亲一年下来的医疗费是多少,他算了一下,“一万两千多。要不是你寄的那些钱,我哪里治得起病?”

我每一年陆陆续续会给家里几万块钱,也劝阻过母亲不要去做那些零工了。母亲总说好好好,私底下俞娘一来叫,她都会去。反正我在北京,只要不告诉我就行。

时常我在电话里说:“你实在要去做,我在外面也拦不住。但你必须答应我只做那些轻松的活儿,伤害身体的千万不要答应去。我打的那些钱,不要不用。”母亲每次都说好,但我知道她一听到有活干她还是会去 。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只能再做两年,就做不得咯。年纪大的人家不要。”

她提起隔壁的五爷,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跟母亲她们一同去挖红薯(挖一斤红薯九分钱,挖得快的人一天能有两三百的收入),挖的速度不算慢,但老板百般刁难,一会儿说他把红薯挖破了,一会儿说他太慢了,结账的时候只给了他一半的工钱。

但五爷还是去做,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他说:“反正在屋里坐着也是坐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说到此,父亲笑道:“我在市区看有没有看门的工作,只要身份证给人家看,别人都不要我。”

母亲看他一眼,“么人敢要你?这么老咯,反应又慢,身体又差,要是看着看着突然死咯,人家又要赔钱,几划不来哩!”

大家一时无话。放电视剧时,我准备起身上楼去。母亲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扭头问我:“你在屋里这么长时间了,工资还是照发啵?”我点头说是,“二月份工资已经打我卡上来了。”母亲反问:“一分钱都不少?”我说对。

母亲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咿呀,还有多好的事儿哎!坐在屋里就能拿钱!”

我说:“坐在屋里我也在工作,你没看到我在楼上一天忙到黑?”

母亲笑道:“那你也比你堂弟他们强好多咯。他们在屋里出不去,没办法开工,一分钱收入都没得。”

母亲说的这个情况,我也听闻了。隔壁的权弟原本在广东开货车运货,他父亲跟他一起忙活,他母亲在一个宾馆里做保洁工作,现在因为封城都出不去,收入自然也都没有了。

在我前面屋,勇爷一直是做上门帮人安装水管的工作,现在每天闲在家里,时不时到我家来,坐在前厢房跟我父亲一起看电视。封城日久,愈发能感受到垸里的焦虑气氛,他们都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无奈感。

“还好有你在。”父亲感慨了一句,“我没得收入,你妈现在不能出去做事。”他抬头注视着我。我说:“这个不消担心的,我在屋里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稿,赚钱不是问题。”父亲连连说好。

我出前厢房的门,往楼上去。母亲在后面说:“莫写得太晚咯,眼睛都要瞎咯。”我说晓得。

到了二楼的卧室,坐在桌前,一时间什么也写不出来。推开窗户,家家都亮着灯,想必跟我父母亲一样,都在看电视吧。从来没有哪一年能像现在这样,每一家都能聚得这么齐,能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许这是唯一稍可安慰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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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日 待到花开时

文/邓安庆

吃完饭后,父亲走过来说:“你跟你哥视频一下,好多时没看到我两个孙儿咯,我蛮想他们的。”我说好。视频接通后,随着晃动的视频,哥哥一家在客厅里的样子一目了然。

自从市区严格管控后,不能出门的他们活动范围只有客厅和房间。我把手机给了父亲,父亲咧嘴笑起来,连连喊着两个侄子的小名:“屋里憋得烦人啵?做作业了吧?有吃的吧?”侄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接着又是母亲凑过来,同样是咧嘴笑,“细鬼儿哎,长胖咯!你看你两个脸蛋哦,吃么子好吃的咯!”跟侄子们说完话,哥哥接过来,母亲说:“是不是又没得菜咽咯,俺乡下菜也吃完了,只能去村超市买。”哥哥说自己这边还能支撑。

快要挂时,他提起一件事,“听说俺隔壁垸有个人被送走咯。”母亲惊讶地问:“为么子嘞?”哥哥说:“听说是发烧,有个车把他拉走了。”母亲淡然地说:“俺这边没听说这个事,估计也只是发烧吧。”

我跟母亲一样,没有像上次那样恐慌。想起十几天前,母亲悄悄跟我说:“你哥说俺垸里有个人感染咯。”我吓一跳,忙问是哪个人,母亲说了名字,我一听,那个人的屋子不就是在我们家斜对面吗,离我们不到二十米远。

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那屋子。没有看到人出来,只有晾晒的衣服还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那家有感染的慌乱气象。

我立马发微信问我哥哥,我哥哥发来一张图片,打开看是武穴疫情分布图,是一个表格,上面有“乡镇”“村名(社区)”“确诊”“疑似”“合计”五块,在村名那块果然看到了我们村里的名字,疑似那块显示“1”,但并没有具体到垸(我们这里几个自然垸组成一个行政村),更别提是哪一个人得了。我不知道哥哥是从哪里知道这个人的名字的。

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跟我,还有我的家人接触过,而我也不知道我的家人接触的那些人是否跟他接触过……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活动轨迹,也就是说我们也完全不知道我们是否被他感染。本来我以为我们这边可能侥幸地没有事情,毕竟没有听说谁感染了。

我赶紧把窗户关上,楼下有窗户是坏的,完全合不上,风一直往屋里灌。屋子这么大,哪里能完全闭锁?而我父亲还在外面叔爷那里,应该赶紧让他回来。母亲刚刚去过村里买菜,经过那个屋子,会不会有感染的风险?……

焦虑感挥之不去。我把情况发到朋友圈,我的发小(他的家离那个人的屋子就隔了三个房子)跟我视频,他说那个疑似感染的人是村里另外一个垸的人,一直住在市区并没有回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哥哥说的那个是真的,还是发小说的是真的,或者两人都是?我没有办法去确证。再看窗外,垸路上零星的几个行人慢悠悠地走动,几只小鸟站在斜对面的红瓦屋顶上“啾啾啾”地叫着……

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要不要告诉他们?可是我并不能确证消息的真假。但是这种静谧的气氛,让我感觉恐惧。

我想起滞留在武汉的同事。他在群里说起自己的小区已经有好几例感染的了,有一次下楼扔垃圾,看到小区楼墙壁贴着某楼的确诊人数名单,而他隔壁小区已经死亡多例。

我不知道我要是身处他那个环境,会是怎样的。他说自己每天都很害怕,连呼吸空气都觉得是危险的。闭锁在家中,又烦闷窒息。

再听闻好些没有回湖北而籍贯是湖北的人,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频繁遭遇到不让进小区和办公楼、没有宾馆愿意接收只能流浪街头的事情,心情更是愤懑。

而我在垸里,在这个所有路口都堵起来、所有陌生人都不准进入的小村落里,恐惧感逐渐消散。

那个疑似的,后来听说一直住在市区没回来过。而此次隔壁垸的这个,如果真的是感染的话,大家恐怕都会知道。毕竟大家的信息并不闭塞。多日来,按照武穴官方发布的信息,新增感染人数是零。或许,Z恐怖的阶段已经过去了?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封城会何时结束。渐渐地,我也不想这个问题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的生活。一个月前,我还跟父母亲开玩笑说:“或许我能待到油菜花开的时候。”父亲摇头说:“那能待这么久咯?”母亲也赞同说:“要封这么久,人不难过死咯!”

没有想到的是,时间还是一点点地挪移到现在这个时刻:屋场前面的油菜田,几场春雨后,新绿的茎笔直地窜高,金黄的花零星地绽放。很快,就能看到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了。

(门前油菜花零星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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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照旧在前厢房跟父母亲看一会儿电视。天气预报的音乐刚一响起时,我听到了敲门声。这么晚,谁会过来?莫非是哥哥一家从市区“逃”回来了?还是村干部要通知我们这些从外地回来的人员什么事情?

我满心疑惑地走到堂屋去,敲门声又没有了。我怀疑是自己的幻听,正准备返回房间,敲门声又起。

我把门打开,一个戴着口罩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在夜色中我一时没有认出是谁,直到她开口:“庆儿哎,你妈在啵?”一听声音,我知道是垸前头的俞娘。我说在,喊了母亲过来后,就回房去了。

俞娘也不进来,就站在外面。母亲让她到房里坐,她摇摇头:“不咯不咯,就几句话,说完就走。”跟母亲说话时,她声音压得低低,母亲也小声地回复她。果然说了几句话,她就匆匆离开了。

等母亲回来时,坐在床上的父亲问:“她来做么子事哦?”

我也笑说:“你们说话,就跟地下党接头似的,生怕别人听到。”

母亲说:“没得么子事,只是不好公开讲。她想让我去湖田那边做小工。”

父亲回:“就那个菜地是啵?”

母亲点点头,“现在开春咯,那边需要一些人去打草药,一天两百块钱。”

父亲摇头说:“那么行哩,现在人都不能随便出入,他们还要人去打药,也不怕被抓到市里学习。”

母亲把事情的经过大概讲了一下。菜地那边急需开工,可是现在管控这么严,都找不到人。俞娘跟菜场那边有些关系,菜场的负责人就托她在垸里找人,工钱翻倍,过去一天一百,现在给两百。

早上趁着天还没大亮偷偷过去,那时村干部肯定还没起床,再说是离村很远的地里,不会有人发现。不过母亲没有答应,她对俞娘说自己背一直疼,背不动药鼓。俞娘只好再去问问其他的婶娘。

母亲说完后,父亲说:“给一千块钱一天,俺也不能去。好玩哩,不要命咯!”母亲一边点头一边讲:“两百块一天,不少咯。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是去咯。”

我趁机问母亲平时这样的打零工多不多。母亲说俞娘给她介绍了不少零工。有时候去坝脚下割草,有时候去湖田锄地,有时候去厂里,“我跟你婶娘一起灌水泥,一天有两百块,还能吃它两餐饭。只是全身是灰,洗都不好洗。”

有时候去船厂里刮漆,“一天下来眼睛都辣得睁不开咯,但人家会包饭,还给你发口罩。那个钱多,三百块一天!”船厂这个事情我知道,因为我担心船舱里的有毒气体对身体不好,在电话里一再要求她不要做了,她后来就没去。

做得Z长久的是在一个承包土地种红薯的老板那里。老板到我们村里来租地,一亩地一年租金四百块,然后租地给他的人过去打工,锄草、打药、挖红薯……一天也是一百块,母亲跟垸里的叔爷、婶娘们一起做了很久,到了年底结算工钱时,却并没有拿到全部的钱。

母亲做了四千多块钱,拿到手的只有三千左右。其他做得更多的,也只拿到了部分。大家天天去那个老板家里要账,老板自己也没办法,毕竟红薯卖给厂商后钱还没回来,只能这个人给一点,那个人给一点。

我给母亲算了一笔账,算上家里一亩地种的芝麻卖的一千块,零零碎碎打小工的钱加起来,年收入一万多一点。我又问父亲一年下来的医疗费是多少,他算了一下,“一万两千多。要不是你寄的那些钱,我哪里治得起病?”

我每一年陆陆续续会给家里几万块钱,也劝阻过母亲不要去做那些零工了。母亲总说好好好,私底下俞娘一来叫,她都会去。反正我在北京,只要不告诉我就行。

时常我在电话里说:“你实在要去做,我在外面也拦不住。但你必须答应我只做那些轻松的活儿,伤害身体的千万不要答应去。我打的那些钱,不要不用。”母亲每次都说好,但我知道她一听到有活干她还是会去 。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只能再做两年,就做不得咯。年纪大的人家不要。”

她提起隔壁的五爷,七十多岁,身体还算硬朗,跟母亲她们一同去挖红薯(挖一斤红薯九分钱,挖得快的人一天能有两三百的收入),挖的速度不算慢,但老板百般刁难,一会儿说他把红薯挖破了,一会儿说他太慢了,结账的时候只给了他一半的工钱。

但五爷还是去做,别人问他为什么要受这个罪,他说:“反正在屋里坐着也是坐着,能挣一点是一点。”

说到此,父亲笑道:“我在市区看有没有看门的工作,只要身份证给人家看,别人都不要我。”

母亲看他一眼,“么人敢要你?这么老咯,反应又慢,身体又差,要是看着看着突然死咯,人家又要赔钱,几划不来哩!”

大家一时无话。放电视剧时,我准备起身上楼去。母亲忽然想起什么来了,扭头问我:“你在屋里这么长时间了,工资还是照发啵?”我点头说是,“二月份工资已经打我卡上来了。”母亲反问:“一分钱都不少?”我说对。

母亲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咿呀,还有多好的事儿哎!坐在屋里就能拿钱!”

我说:“坐在屋里我也在工作,你没看到我在楼上一天忙到黑?”

母亲笑道:“那你也比你堂弟他们强好多咯。他们在屋里出不去,没办法开工,一分钱收入都没得。”

母亲说的这个情况,我也听闻了。隔壁的权弟原本在广东开货车运货,他父亲跟他一起忙活,他母亲在一个宾馆里做保洁工作,现在因为封城都出不去,收入自然也都没有了。

在我前面屋,勇爷一直是做上门帮人安装水管的工作,现在每天闲在家里,时不时到我家来,坐在前厢房跟我父亲一起看电视。封城日久,愈发能感受到垸里的焦虑气氛,他们都有一种坐吃山空的无奈感。

“还好有你在。”父亲感慨了一句,“我没得收入,你妈现在不能出去做事。”他抬头注视着我。我说:“这个不消担心的,我在屋里也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稿,赚钱不是问题。”父亲连连说好。

我出前厢房的门,往楼上去。母亲在后面说:“莫写得太晚咯,眼睛都要瞎咯。”我说晓得。

到了二楼的卧室,坐在桌前,一时间什么也写不出来。推开窗户,家家都亮着灯,想必跟我父母亲一样,都在看电视吧。从来没有哪一年能像现在这样,每一家都能聚得这么齐,能住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也许这是唯一稍可安慰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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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3日 路迢迢

文/邓安庆

走到了界碑那里,我跟母亲开始往回走。春雨连绵,难得腾出一个阴天来。大堤靠近村落这边油菜花渐次绽开,靠江的防护林这边不少人在捡柴。

我跟母亲提起小时候常在防护林的暗荡捕鱼和捞螺丝,雨后扛着锄头去刮树上长出的野蘑菇。

母亲听着听着,忽然说:“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啵?”

我愣了一下,随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一个跟母亲差不多大的女人坐在坝面上,呼呼地喘气。

我问母亲她怎么了,母亲悄声道:“你没注意是啵?刚才我们往前时走时,她往这边来。现在我们转回来,她还在这里。”

我偷眼打量那个女人,她穿着红色长外套,戴着口罩和粉红色耳罩,两个手提袋搁在旁边。现在连在垸里大家都不靠近。而这样的一个陌生人,我们自然也是避开一些比较好。

等我们走了一百来米,那女人赶了过来,“不好意思,问一下。”

我们停下脚步,那女人站在离我们一米远的地方,虽然有口罩,也能看得出她带有歉意的神情,“我想问一下,从这里到镇上还有几多远?”

母亲回:“哎哟,那还远着嘞!走过去,起码要一个多小时吧。”

女人一听完,一下子松懈下来,两个包又一次搁在地上,“咿呀,么这么远呢!我还以为半个小时就到咯。”

母亲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了一个地名。母亲难以置信地问她:“你真要走到那儿去?”

女人点头说:“是啊,我没走过这个路,本来以为个把小时就能到。么人晓得我从下午一点开始走,走到现在三点咯,离镇上还有这么远。脚都要走断咯!”

母亲摇摇头,指着镇上的方向说:“还没说起嘞!原来还通车的时候儿,去那里还需要好久。现在车都不能开咯,光靠走起码要走四五个小时,我跟你说,到镇上照你现在的速度,一个多小时,再下去,穿过五个村,沿港走一段,还要往里走……这么算下来,你到屋天都断黑咯!”

女人一听,更没有气力,一屁股坐在坝面上,摇摇手,“唉哟,没得说头,真是自家找罪受。”

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又摇手:“不消的。我自家能行。”

母亲掏出手纸给她擦汗,她接了过去,连连感谢。

她一边擦汗,一边说:“在市区里关的几难受的!我真是要关疯咯!”

她说过年是在市区儿子家过的,没成想去了就回不来了,市区里管控极为严格,大家都不能出门,之前还能出门买菜,现在连这个都不让了。

“我儿屋就那么大,东走几脚,西走几脚,就到墙咯!看个电视,怕儿媳妇说。做个饭哦,儿子媳妇,还有我那个孙儿,睡到十一二点都不起来,我饭都冷咯。我一个坐在客厅里,跟坐牢似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得!”

她说着说着,眼泪出来了,母亲又递纸给她。

“媳妇几嫌弃我咯,我洗衣裳,说我把不该洗的洗咯,那衣裳好几千块,我一洗就没得用咯。又嫌弃我做饭不好吃,这个菜太油咯,那个菜太咸咯,左右都是不喜欢。”

她眼泪擦了又擦,“我儿也不为我说话,媳妇说么子就是么子。我晓得我住在那里,他们恼我。但我哪里想住这么长时间啊!”

她激动地拍了一下手,“我没得一天不想回乡下的,又不让我回,你叫我么办?又不是我愿意赖在那里不走的!”

她起身拍怕屁股,看看镇的方向,“我屋老头儿死得早,我把我这个儿养这么大,到头来他这个样子,让我几寒心!”她又一次拎起袋子往前走。

母亲让我去帮她拎一下,女人说:“不消的,我自家能行。”

我们陪着她往前走,毕竟是同路。我问她:“那你是么样出来的?”

女人看我一眼,说:“我把东西收拾好放在角落,隔着窗户瞄着小区门口,那个看门的人一走,我就跑出来咯。”

我又问:“你儿子不晓得你走哦?”

她摇头,“他一家在自家房里睡觉,我要是不叫他们起来吃饭,他们都懒得动的。”

她沉默了一下,又说:“我反正中午饭做好了,放在桌上了。他们要是看到就吃,冷了自家热。我现在不管他们了!”说着说着,又一次哽咽起来。

走到了堤坝的垸口处,我们停下来了。女人说:“谢谢你们啊。”

母亲想了想,忍不住说:“你到屋还是给你儿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总是要的。”

女人顿了顿,叹了一口气,“你说我都走了三个小时了,他们都没联系我。你说他们在不在乎?”

母亲也叹了口气,没有说话。女人特意看了我一眼,“你要对你妈妈好哦。”

我“嗯”地一声。

她转身往前走去。母亲说:“路上注意安全!”

她没有听见,渐渐地,走得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想帮她拎,她说不用。渐渐地,她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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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 明天你想吃什么

文/邓安庆

每天到晚上六点左右,就会听到母亲在楼下喊:“庆儿,我好咯!”我立马回道:“晓得咯,我马上就来!”合上电脑,换上鞋子,戴口罩,拿手机,火速地跑下楼去。母亲就等在楼梯口。

从堂屋穿过时,在前厢房看新闻的父亲转头问:“又要到哪里去?”我说:“去超市。”父亲说:“记得给我买无糖奶。”母亲瞪了他一眼:“上次给你买的一提,你多快喝完咯!”父亲缩回头,“我儿买的,又不是你买的。要你管。”母亲还要说话,我拉着她走,“好咯好咯,又要不到几多钱!”

垸路上的路灯亮起,我挽着母亲的手往垸口走去。路两旁的油菜花已经开了,我贪婪地饱吸花香气。“每一年都看不到油菜花,今年让你看个尽量!”母亲笑道。

她又说起油菜田边上过去是榨油厂,油菜籽打好了,就送到那里去榨油。以前菜籽油是每家必备的,炒出来的菜也好吃。

因为我们这里种棉花和花生,所以等有了棉籽和花生,也会送到油厂榨棉籽油和花生油。那时候都是自己产什么,就物尽其用。不像是现在什么都去超市买。

其实自1月24日****后,一开始我们不怎么去超市的。菜园里有新鲜蔬菜,红菜薹、上海青、白萝卜都有,现在该吃的都吃完了,没吃完的也都长老了,只能去超市购买批发来的蔬菜。

我们这附近有三家卖菜的,离我们Z近的一家原本是理发店,现在兼买肉蛋蔬菜等,不过品种不是很多。

左手边离我们五十米处一家超市,是村里Z早开起来的,没有****前,每天都坐满了人,有的人是来买菜的,更多的人是把这里当成活动中心,聊聊天,打打牌,晒晒太阳,此次疫情爆发后,听说一下子冷清了好多。

右手边一百五十米处另外一家超市,是后起之秀,因为店面摆放清爽,比起左手边的那个干净了很多,习惯了城里大超市的人们,更爱去这家。

我们选了右手边那个,原因倒不是它干净,而是因为它Z远。买东西是次要的,散步才是主要目的。

白天大家都关在家里,到了晚上大家都如从牢笼里出来放风似的,沿路看到一小群一小群婶娘们,一边走着说话一边拎着刚从超市买好的东西回家。

母亲本来会跟她们在一起,但因为要跟我走路的缘故,便显得形单影只了。母亲碰到她们后,停下来说话,“买了么子哦?”

跟她说话的婶娘,把袋子打开,“辣椒,茄子,大蒜……东西都几贵的哦!”

母亲说:“那有么子办法嘞?屋里又没得菜,不买么行?”

我在前面慢慢走,走着走着,母亲在后面喊:“庆儿!庆儿!”我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快,又往回走,迎上她。我又一次挽住她的手,她说:“你明天想吃么子?”我说:“去超市看看再说。”

超市每次都是到傍晚才开门,白天是不允许营业的。在我预料之内,这家超市人果然很多。

大家戴着口罩,蹲在地上挑选豆腐、西红柿、黄瓜等,冷冻冰箱那头有人拿出一包元宵、一包速冻饺子,结账口排起了长队……人与人隔得还是太近。虽然我们这里目前没有传出谁感染的消息。

母亲问:“你想吃么子?”

我反问:“你想吃么子?”

母亲轻拍了一下我的手臂:“莫调皮。”

我认真地回:“我是真的想问你。你每次都是问我,你没想过你自己。”

母亲笑道:“我有么子好想的。你吃么子,我跟着吃就行。”

一边说着话,一边挑菜。结账时,三根茄子十二块,一袋面粉二十四块,一提无糖奶六十块,几个大蒜四块。

母亲啧啧嘴,“咿呀,多贵哎!”

我说:“没得几多钱,没事的。”

我正准备拿手机扫二维码,母亲拦住:“又要你花钱,么行?我有零钱。”

我说:“你莫管噻,这点钱不算个么子。”

母亲这才作罢。

两手拎满了东西出门。母亲要接过我的东西,我说:“你莫管,又不重。”

走了几步,母亲还是坚持要拿一部分东西在手上,“手头空空的,几奇怪哩。”

我说:“平常时我在屋里,被你养得跟个公子哥似的,现在你当回太后也没得问题。”

母亲依旧不听,硬是把那一袋面粉接过去了。

我感叹道:“妈,你把我们都宠坏咯。宠到Z后,活儿都是你在做。我们要做,你都不让,怕我们把衣裳搞脏咯,把手弄湿咯。”

母亲打量了我一眼,“我习惯咯。你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这种小事不需要你来做。”

虽然还是管控期间,国道上车子却多了起来。我们紧靠着路边走。国道两旁没有路灯,夜色被来往的车灯凿开。

车轮压着路面发出沙沙声,国道对面又来了一群去超市买东西的人,他们说着笑着。

走到垸口处,车子没有了,人也没有了,耳朵一下子清净下来。母亲抬头说:“你看天上星,几多哩。”我也跟着抬头看去,深蓝的天幕上,星子一粒一粒。

母亲低下头,又继续往前走,“明天看来是个晴天,你那个床上的被子得晒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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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0日 关于她所有的记忆

文/邓安庆

(一)

朋友来,我跟他聊天。朋友说:“Z近你公号上写了不少啊……”

此时我母亲过来晾衣服。

朋友说:“婶娘儿,你真是你儿文学的缪斯!没得你,他管么子都写不出来哩!”

母亲一脸愕然:“么子鬼哎?茅厕?”

朋友用普通话说:“是缪——斯!不是茅——厕(我们这边读si,第一声)!”

母亲问我:“他在说么子?”

我解释道:“他的意思是说,你是我写东西的观音菩萨。”

(二)

母亲的确是我的缪斯。

有一次母亲在烧火做饭,我陪着聊天。

母亲说种地一年也没有挣多少钱。

我说:“你给我讲的很多事情,我写成文章变成好多稿费了!”

母亲笑个不停:“原来我还有这个本事。”

(三)

我在线上办公,我母亲坐在我后面的沙发上说话。

因为要赶工作进度,她说话我都是“嗯嗯啊啊”应付。

到后面我忍不住说:“妈,我在上班,我先不跟你说话了哈……”

母亲“噢”地一声,过了两分钟,她又开始说话。

我忙着手头的事情,没有时间理会。

再一回头,她已经走了。忽然间感觉说不出的内疚。

(四)

这种愧疚感由来已久。

记得读高三时不能回家,母亲托人给我带了一袋子家里母鸡生的小鸡蛋,让我早上用开水冲着喝。

学业太忙,早餐在食堂急匆匆地解决掉,冲鸡蛋这种麻烦的事情没有去理会。

一个月后我再打开袋子,鸡蛋都发臭了。

我拎着袋子来到垃圾桶边上,突然升起对母亲很强烈的愧疚感。

后来母亲问我都吃完了吗,我忙说吃完了。

(五)

母亲趴在窗边对着电话说,“看到你咯。”

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母亲玩得好的姐妹站在我家旁边的路上招手,“我就不上去咯,就想看一下你们。没得事就好噢。

(六)

两年前,哥哥下楼准备去火车站,母亲立马跑到窗边目送他离开。她也有同样的姿势。

(七)

母亲时刻想给隔离在市区的哥哥一家带菜。

有一天,打听到垸里有人能送,她兴奋地准备了很多菜。

然后等啊等,等到傍晚。

那人开车过来,问了一下情况,说送不了。

因为市区里小区的铁门都是锁着的,他不能开到小区那边去,而我哥哥也不能出小区。

那堆菜放在角落,母亲看了又看。

她指着旁边的滑轮平衡车,说:“这是你侄子玩的,现在屋里估计也闷坏了。也不晓得他们吃得好不好。”

(八)

还是打电话。

想起以前在北京时,早上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很不好意思的口吻,“别人教我怎么按电话号,我看打给你是不是通的?”

母亲那时候不大会用手机,这我知道。

没啥事,我说我继续睡,她说好。

之后一直没睡着,心里盘绕一个念头:如果以后母亲不在了,当我想起这个早晨她打来的电话,会不会难过?

我感觉我对她的所有记忆都会让我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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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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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 请予放行

母亲推门进来让我赶紧去村卫生所,"你爸在那里等你。"我吓一跳,停下手头的工作,起身问:“我爸出么子事咯?”母亲摇头说:“我也不晓得,反正他让你尽快过去。”

还没等她说完,我往门外跑去,母亲追在后头,“你口罩忘咯!”我停下来结果母亲递过来的口罩戴上,飞快地往村卫生所跑去.

到了垸口,执勤的村干部拦住我,“赶紧回去,不能出来!”我指着国道对面说:“我爸在所里!”村干部惊讶地问道:“你爸出么子事咯?”我说:“不晓得。”村干部挥挥手,让我赶紧过去。

父亲坐在卫生所的大厅里,戴着口罩,等在那里。我刚一过去,想要问他怎么回事,他拉住我说:“来,让医师测个体温。”

我还没弄懂情况,医生举起测温仪给我量了一下体温,一看是正常的,然后在一张信纸上写字盖章,“把这个拿到村委会去盖章。"

我接过信纸,原来是一个证明:

"患者邓某某(我父亲名字),男,69岁,体温36.5℃,某村某垸人。主诉:患者糖尿病史10年,建议到某镇某医院复查。陪伴人其子,邓安庆,男,36岁,体温36.2℃,某村某垸人。”

下面是医生的签字、日期和卫生所盖章。看到证明后,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父亲胰岛素打完了,要我陪他去镇上医院买药。

我们拿着证明又去到隔壁的村委会,说明情况后,村长在证明下面补写了一句话:“邓安庆非隔离人员。情况属实,请予放行。”然后盖上村委会的章。

我回家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卫生所载上父亲,沿着国道往镇的方向开去。如果没有村里开的证明,是不允许出行的,我也不可能开电动三轮车去镇上。

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帮父亲买药了,因为医院每次只给一周的量。前两次买药费尽周折,希望这次顺利。通往镇上的国道,畅通无阻,前后一辆车都没有。

沿村各个垸口都设置了路障,路边带着袖章的各村干部在巡逻,行道树之间扯着禁止聚集赌博的横幅。

半个小时后,到了镇口,一辆大型机动车横在路当中,只留着一个可以供车子出入的口,旁边搭一个帐篷,几个人坐在那里,负责检查进入车辆。

我把证明给他们看,他们挥手让我们进去。这是我从北京回到老家四十多天来第一次到镇上,沿路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进入镇上的主路后,又一个临时检查站,我再一次拿出证明,他们看了一眼,让我们过去了。

镇医院门口也是严阵以待的架势,五个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站在大门口,我跟父亲先去左手边的一个登记桌那里量体温,没有问题后,父亲进去买药,我想跟过去,被工作人员拦住。

我冲父亲喊道:“你多买一点儿!免得又要再买。”父亲点头,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这边工作人员说:“不是你想多买就能多买的,这个是有固定量的。”

我这才知道为何每一次胰岛素只能用一周左右时间。等了一会儿,父亲拿着医生开好的单子,让我进来付钱。工作人员给我量了体温确定正常后,让我进去。

付钱的时候,父亲看了一眼价格,大声感慨道:“怎么这么贵?我在药房买就没这么贵!”收费的工作人员说:“医院的价格是这样的。”

父亲还想说什么,我说:“没得几多钱,爸,你莫说咯。”

当时,其他在场的人都看了过来,我觉得很尴尬。

结完账后拿了药,出门后,父亲问了付了多少钱,我说158元。他点头道:“嗯,还好。报销了二十多块钱。”

我开动车子后,坐在后车厢的父亲又说:“其实这个药不是顶贵的,医保还能报销。你说是啵?”

我点头说是。我知道父亲这样强调,是觉得花了我的钱,心里过意不去。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空空荡荡的。父亲感慨道:“真是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我回应道:“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封锁结束。”

父亲笑道:“你是想回北京上班了吧?”

我说:“在屋里也能网上办公,不耽误工作的。”

父亲说:“那就好。”

停顿了一下,我开玩笑地反问他:“你是不是嫌我烦咯?”

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背:“哪里哟,你能住这么久,我不晓得几高兴哩!”

他又问我:“你待烦了吧?乡下又没得城市这么好玩。”

我说:“我也几高兴哩!”

父亲从医院后头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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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3日 解封

文/邓安庆

一大早我就起来了。下楼第一件事情是去前厢房,父亲才起床,见我进来,咧嘴笑道:“儿哎,你么起多早嘞?”我伸手说:“把你要买的药包装盒给我,我拍个照。”父亲一听就明白了,立马打开床头柜,拿出几个药的包装盒给我。

我拿到堂屋来,借着晨光,一一拍好照,发给堂哥,另外按照父亲的嘱咐,列出需要购买的清单:“复方雷尼替丁胶囊四盒,诺和针一盒,格列吡嗪片三盒,精蛋白生物合成人胰岛素注射液四盒,盐酸雷尼替丁胶囊五瓶。”

母亲从后门口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刚从菜园摘的生菜。她探头问:“你们在做么事?”我说:“爷的药没得了,那个打胰岛素的诺和针用完了,镇上买不到新的,我就问堂哥能不能买到。他不是在街上么,来回都方便。”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你啊,趁着你儿子在屋里,一天到黑让人家花钱!”父亲捏着药盒递过去给母亲看:“这些药又不贵,再说真快用完了……”母亲继续瞪他:“过去说!又是要你儿给你买无糖奶,又是要你儿给你买这个药那个药……”

见父亲脸色发窘,我起身把母亲往灶屋推,“妈哎,没得事。又花不了几个钱。你莫说咯。”母亲没奈何,看我一眼,“你啊,太宠他了。他就跟个细伢儿一样,你越娇惯他,他越有事找你。”说完,又瞪了父亲一眼,转身去灶屋了。

我们又回到堂屋坐下。堂哥回微信过来,问:“真需要买那么多盒吗?这几天马上要解封了,到了3月15日左右,估计就能到街上来了。现在要是买药的话,药店坐地起价,会贵好多哩。”

然后他让我问父亲药能否撑到15号左右,父亲一听完,忙说:“那就莫麻烦他咯!我的药够。到时候我们自家去就行。”跟堂哥转述了父亲的话,堂哥说好,“那等15号左右看情况,如果那时候还没解封,我再去药店看看。”父亲把药盒拿起来又放进床头柜,“那就我们再等等看。”

吃早饭时,隔着窗户,听到垸路上的人说垸口的面包车撤到一旁了。我跑到阳台上看,挡路的车子果然没有了,平日戴着红袖章执勤的村干部也没看到人。我又想到垸微信群里发送的《武穴统筹推进疫情防控和有序复工复产复市工作》文件,看来真的是慢慢松动了。

平日冷清清的垸路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大家的脸上流露出兴奋的神情。他们聚在一起,有人高声说:“我看到铲土机咯,估计去别的垸,把那堵在路上的土堆铲掉。路上车子也多咯!”另外一个人点头道:“哎哟,再关下去,人都要疯咯!天天吃了困,困了吃,坐吃山空,人都胖了十几斤。”大家听完,哄地一笑。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网上办公。虽说在家里,要做的工作并不会比在北京工作时少。忙到了中午,身体乏力,眼皮沉重,精神头很差,看要处理的文件时,无法静下心来,额头开始有些发热,我心想是不是发烧了。

吃午饭时,跟父母提起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们关切地看着我,母亲说:“又是感冒咯,这个气节冷冷热热的。”父亲说:“你多喝开水!”吃完饭,上楼来一边继续工作,一边拼命地喝热水。到了下午两点,精神好多了,也没有发烧症状,也没有打喷嚏、咳嗽,看来还是跟从前那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车胎压过路面时发出的刺啦声,不断从窗外涌来。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喧闹的声音了,平日除开送货的和装垃圾的车子,这条路上都是安静的。灰尘扬起,洒落在路旁的油菜花上。

隔壁的人家聚集了十来口人,他们的门口一个人正在烧烤架上烤鸡翅、茄子、土豆,那股子熟悉的孜然味儿扑面而来。真是想念啊!好久好久没有闻到这些气味了。我还想念快餐店的气味,想念酸辣粉的气味,还想念那些各种垃圾食品的气味。

本来已经平静的心,跳跃起来,活泼起来,鼻子、手臂、眼睛、脚跟,都想动起来,想接触外面的世界。那个世界过去是如此稀松平常,现在却弥足珍贵。

正想着,父亲进到我房间来,“还在烧啵?”我说:“已经好咯。”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去药店问了一圈,没得感冒药买的。他们说你要是发烧,只能去医院看。”我惊讶地反问:“你去街上了?”

他说是。眼见得路障没有了,父亲自己开着电动三轮车往市区去了,一路上虽然碰到了检查站,没有村委会开的证明,没有出入通行证,照样可以过去。药店居然也开门了,排起了长队,街上也陆续有了一些人。

我对父亲说:“你应该叫我跟你一起去嘛。”父亲说:“你还要工作,我自家去就好。”他在我房间站了半晌,又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时,他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喝开水,晓得啵?莫再感冒了,否则这个时候好麻烦。”我说晓得。他这才慢慢地走出门,下楼去了。

晚饭过后,母亲说:“庆儿,我们去大堤上转转。”我忙说好,换好鞋子。沿着垸路往长江大堤上慢慢走,一路上看到的就像是回到往昔的过年场景。

家家大门敞开,车子停满,这一堆,那一堆,都是大人们在说话,小孩子在追逐玩耍,很多陌生的面孔出现了。我感慨道:“好热闹!”母亲说:“路一通,回娘家的,走亲戚的,看朋友的,都过来咯。”

到了长江大堤上,散步的人三三两两,时常听到笑声。我跟母亲站在坝面上,回头看垸,几乎快被四面八方盛开的油菜花包围,黄灿灿,明亮亮,花香随风拂面而来。转头透过防护林,长江对岸零星地亮起了灯火,江水浩浩汤汤,轮船沉默地行驶在水中央。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家乡,或者说家乡年年此时都如此,我都无缘得见。这次见到了,涌上心头的先是喜悦,紧接着却是惆怅。解封了,那离我回北京的日子,估计也不远了。

天黑了下来,大家下了堤坝,慢慢往垸里走。母亲说:“这真是百年难遇!”婶娘撇嘴道:“我看啊,是千年难遇。这个时候儿,垸里几代人都在,你说过去么会有嘞?我看未来也不会有咯!”说完,大家又是哄地一笑。婶娘又接着说:“到时候,人一走,垸里又只剩下老人咯。”大家说是,各自叹气感慨了一番。

进到垸里,沿着垸路,越往里走,人就越少,大家都各自回家了。到了Z后,只剩下我跟母亲两个人,因为我们家在垸的Z后面。热闹都在各自的家中了,路上安静了下来。

我挽起母亲的手,母亲看我一眼,问:“明天给你煮点茶叶蛋吃,要得啵?”我讶异地说:“我又不是明天走。”每一次离家,母亲总要煮上十几个茶叶蛋让我带上。我又补了一句:“虽说现在垸里解封,但是么会儿能离开湖北,还不晓得。”母亲点头,“那我过段时间再煮。”

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你还有么子想吃的?”我笑道:“我还没这么快走哩。”母亲笑笑,没有再说话。很快,我们就要走到家了。

油菜花一路铺展到远方

大胖星 得意号

3月17日 远行

by邓安庆

垸路上响起了滚轮的声音。起身往楼下看去,阳阳拖着行李箱往垸口走去,他的爷爷奶奶一人拎着一个大包跟在后头送行。而在垸路那边风哥家的屋场,停着一辆面包车,后车厢打开,风哥正把棉被、衣物、布娃娃、新鲜蔬菜堆了进去,看来是要自驾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准备离开。垸微信群里,村干部催促去深圳、广州点对点复工人员赶紧去村委会报名,因为返岗专车名额有限;到重庆、温州的,也有了专车,也要赶紧报名……垸里的年轻人,开始纷纷收拾行李,准备出发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就我知道的:堂弟一家在无锡开店,一日不去,租金照交,收入全无;泉弟再不去宁波,工作就要没有了;芳姐已经丢了工作,孩子还小,也得马上去浙江那边,重新找份事情做……

两个月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漫长如此焦灼,生计无着,家里老小开销又这么大。问几个同样跟我一样滞留在黄冈的朋友,一个说自己两个月没有工资了,一个做培训工作,收入都是来自于课时费,现在因为去不了,也只好坐吃山空。可以说,大家对于生计的担忧远超过对于疫情的担忧。

下楼目送风哥开车离开,不知道他去了广东,是不是还得隔离十四天。风哥母亲玉儿娘拎着一大袋菜奔到路口,“哎哟,我都忘了把这个给他咯!”站在一旁的琴娘说:“够咯,你看他车里塞满了,你还要么样塞的?”

玉儿娘笑笑,又感慨道:“在屋里待久了,几厌烦哩!人一走,心下又过不得!”琴娘说:“我屋里两个细鬼的,明天走,今天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起来!我看他们上班后,还能不能习惯!”玉儿娘把菜放在地上,“哎哟,让他们困觉咯!以后肯定要忙死,能多困就困一会儿。”

玉儿娘瞥见我在,便问:“秀才哎,你么会儿走哦?”我说:“不晓得,现在看文件说,可以去哪里哪里,但Z后都会加上一条:北京除外。”琴娘叹一口气,“这有么办法!人家是首都,全世界的人都要涌过来,么招架得住?!现在照我说,Z安全的还是俺湖北本地。没得外人进来,待在屋里几好哩。”

琴娘没说出的话我知道,毕竟我在家里上班,工资也是照发的。既然生计不愁,那短时间去不去都无所谓。“庆儿几好哩,在电脑上打字,钱就来咯!几轻松!几快活!你说读书重不重要?”

玉儿娘眯着眼打量我,“不读书的哦,光靠打工,工厂一停工,就过不开命咯!”琴娘啧啧嘴,“也不轻松快活,人家死脑细胞的!写不出来的时候,哭爹叫娘都没得用!哪一行,都不容易!”

我一边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一边闻油菜花澎湃的香气。屋前屋后,油菜花开到极盛,眼见得要凋谢了。池塘边的杨柳,鲜绿的新芽绽开,垸口处一树白桃花,也好看得很……等我回过神来时,她们已经不在原处了。

我转身从屋后头走。母亲跟琴娘在菜园说话。我走过去。琴娘正掀开保温塑料膜,跟母亲探头往里看,我也跟着瞄过去。母亲笑道:“生得几好!”

“你看,芽儿都蹭出来了!”琴娘见我在,兴奋地说道。“都是么子芽儿?”我问。“黄豆、玉米、豇豆、黄瓜……你看你看,它们几可爱!等它们都结成果子,你再走吧!”

我还没说话,母亲说:“还真有可能哦,没准黄瓜都结咯,人还没走!”琴娘拍了一下母亲的肩膀,“几好哩!你儿可以多陪你一段时间。”母亲瞥了一眼,笑了笑:“他啊,待那么长时间,会烦死哩。”我说:“我不烦。”

我确实不烦。我已经习惯了在家里的生活,每天准时起床,看书、工作、写字,晚上也会准备睡觉。在北京什么样,在家里还是如此。再说在北京的通勤时间,在家完全省了下来。而父母亲,也习惯了我的存在。

毕竟新屋盖起来这六年,我从未长时间在这个新家里住过,每一年一两周时间,匆匆来,匆匆去。今年一住住这么久,熟悉了新屋的各个角落,也眼见得屋前屋后油菜花从那么矮小的一株株,长到现在这样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花海。如果能赶得上琴娘这些小苗各个结成果,也是不错的。

母亲与琴娘又说起到哪里买菜秧苗来种,毕竟菜园里的菜都吃完了。我插不上话,起身往家里走。琴娘在后面喊道:“庆儿哎,你喜欢吃么子菜?我跟你老娘去买秧苗栽!”

我还没回话,母亲笑着打断:“到时候买秧苗,让他跟着去就行咯。”琴娘说:“是的哦,你管做么子事,他都跟个冬鸡儿一样跟着!”我停住,回头说:“哪有这么夸张哦。”

琴娘看看母亲,又看看我,“你要是走了,你妈该会几难过哩!”母亲撇过头去,“我才不会难过哩。人走了,我几自净哩!”琴娘摇摇头:“要得,你现在这么说。莫到时候人家走,你又在我面前念。”

手机传来工作群的响声,我匆匆赶到楼上,处理工作上的事情。阳光热了起来,羽绒服穿不住,我换上了运动衣。远远地,还能听见琴娘跟母亲说话的声音,间或又有鸟鸣声,过一会儿,又一次响起滚轮的声音,这一次不知道谁哪一家人要走了。

我没有起身再看。离别的场景,终究还是让我难过。渐渐地,人会越来越少,垸里会越来越安静。到时候,又只会剩下父母亲、婶娘们、叔爷们,再一想到这么多人或许此生只能经历这一次如此长时间的团聚,心里莫名地惆怅起来。

忙到快中午了,楼下传来母亲跟人说话的声音。探头看去,是村干部过来了。见到我,村干部说:“庆儿,莫私自回京哈!你要是跑咯,我们都是担责任的。”我说:“晓得,我在家里挺好,不会私自走的。再说我现在哪怕进了北京,小区也不会让我进去的。”

村干部点点头:“是哎,大家都不容易,要相互理解。”又寒暄了几句,他往下一家去了。我正准备回身去继续工作,母亲在下面问:“中午你想吃么子?”我说:“青菜汤就好。”母亲笑:“又是青菜,你也吃不厌哩。”

我问母亲:“你为么子笑得这么开心?”

母亲说:“笑一笑,老来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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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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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2日 送你去北京

文 邓安庆

车子从医院门口切过去,拐上了一条小道,走了五十米,再斜穿一条巷子,到了公园的小湖边。我感慨道:“这里我从没有来过,爷,这样七拐八拐的路你真是跟在自己家里一样熟。”坐在我一旁的母亲“嗤”地一声,“他噢,当然熟!街上,他到处玩个转,几自在,几快活!”坐在前头开车的父亲没有说话。每回我跟母亲谈论他时,他总是装作没有听见。

湖畔的一排柳树如笼上一层绿色的雾,刚吐露出的新芽,一小粒一小粒,煞是可爱。阳光照下来,微波荡漾,金光层叠。湖边不少人家在自家窗台上晒起了被子。母亲说:“这样的好天儿,俺屋里的被褥应该拿出来晒一晒……”父亲突然打断说:“庆儿,真要换车啊?要不莫换算了。”母亲也同意道:“这车子还能开,不换也好。”

怎么能不换呢?前段时间,我骑着这辆电动三轮车去镇上给父亲买药,从长江大堤上下坡时,车速极快,一路往下猛冲,我紧忙捏手刹,手刹却是坏的。眼看着迎面走来一个老人家,我大声喊道:“快躲开!快躲开!”车子已经不受我控制了,尤其是下完坡后,速度更快了。

那老人家慌乱地躲在一边,紧接着就要撞到横在垸路中央作为路障用的面包车上。一场车祸眼看着无法避免了。离面包车还有两米远的地方,我猛扭车头,撞到旁边的柴垛上,这才止住了。还好,我只是腿部有擦伤,如果是撞到了人,或者撞坏了车子,后果不堪设想。

之前父母亲也因为车子出过事故。车子上坡时,硬是没上去,反倒是猛地往后退,Z后车子翻到,驾车的父亲,坐在后头的母亲都摔伤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再说驾驶座两边的车扶手都断了,后视镜碎了一块,车厢边缘开始生锈,电池也不行,开到一半经常没电……

所以我一定坚持要给他们换辆车,但父母亲一直不肯答应。我怎么说,母亲都会说:“哎哟,还能用!换么子?我们又不做么子,将就骑,没得事。”我不管,“是我出钱,怕么子?又不消要几多钱的。”父亲接话道:“三四千块哦,不是钱?”我说:“那也不贵。我买得起。”反反复复说了好几次,他们总算是起身跟我一起出来了。

“换,一定要换。”我坚持说道,父亲又一次启动了车子。再穿过几条巷弄,拐过去,再拐过来,Z后到了一家电动车专卖店门口。里面的工作人员迎了出来。看样子,父亲跟他们特别熟。

他们寒暄了几句,父亲指向我说:“他是我细儿,今天要给我们换一辆新车。”其中一位工作人员,父亲叫她小王的,大声说:“咿呀,你儿几好哦。”父亲点头笑道:“人家写文章……”我忙打断道:“爷,你要换么样的车?去看看。”

小王带我们三个人走到售车大厅门口,那里停着两辆簇新的电动三轮车,一辆枣红色,一辆果绿色。父亲和母亲摸着车厢、车座,低头又看电池,摇了摇挡板。我问小王价格,小王说:“3999元。”母亲摸车的手收了回来,低声跟父亲说:“好贵。算了。”

父亲说:“小王,我都是你这里的常客了。你价格上便宜点儿,要得啵?”后来经过几次讨价还价,再把旧车抵给他们,价格降到了三千二成交。我悄悄问母亲:“父亲为么子跟他们这么熟?”母亲说:“你爷哦,跟么人不熟?我觉得他跟整个武穴街一大半人都熟!”

去前台付账时,我看到大厅一排排电动车,出去后跟父母亲说:“我再给你们买一台电动车吧。”母亲立马说:“你钱不得开销是啵?有个电动三轮车够用咯。”父亲在一旁说:“要得要得,你妈骑电动三轮车,我骑那个电动车。”母亲瞪了他一眼:“刚才你还说不换车了,这个时候,你还想要你儿多买一辆车!”

父亲说:“哎哟,细儿有这个心想买……”母亲打断道:“咿呀!你心下想么子,我不晓得?你就是一心想要外面乱跑。现在好了,你儿出钱,你也不心疼!你就晓得玩!”我在一旁说:“妈,真没得事!又不贵。我再买一辆好咯。”母亲转身对我说:“莫听你老儿瞎说!”父亲闭上嘴,眼睛往那一排电动车扫了一眼,小王此时过来跟他说车锁的事情。

我想着两个人还是两个车比较好,又坚持道:“要不我还是一次性都买齐算咯。”趁着父亲跟小王说话,母亲把我拉到一旁,悄声说:“你爷要是有那个小车哦,还不疯了?以前你哥那个小舅子的车放在俺屋里,他天天骑着往街上跑,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这样乱跑,很容易出事的。有一次,他骑到半路,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了,幸好有人救了他,否则死在路上都没得人晓得!这个三轮车,又大,又重,开起来没那么方便。他就不会那么容易乱跑。”母亲这样一说,我只好作罢。

我忽然发现我对父亲的生活如此陌生。母亲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他从来是一个在家里关不住的人,疫情管控Z严格的时候,他都趁着我们不留意,溜出去到其他叔爷家里玩。回家后,我跟母亲都轮番劝说他,他像哑巴一样不说话,默默吃自己的饭。

而他在外面有哪些朋友,经常去哪些地方,不回来吃饭时又在哪里吃的,我其实都不了解。以前到市区照看两个侄子,他每天除开负责接送侄子们上下学,其余时间都在市区哪些角落晃荡,又认识了一些什么朋友,我也不了解。

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很像一个贪玩的小孩子,四处疯玩,带着一身脏泥回家后,任凭母亲如何说,他都闭紧嘴巴不发一言,继续固执地守着自己的那一份隐秘的快乐。

他跟小王说话时轻松自如,神情也生动了很多。连这个我也是陌生的。母亲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她是一个往内缩的人,见到陌生人会紧张不安。我有时候开玩笑地说:“妈,你生活在街上,也学学那些大妈们,跳跳广场舞,几好哩!”母亲忙说:“我才不要!我一个乡下老太太,么能跟街上人一样。”

她是放不开的,喜欢在熟悉的生活环境中,做几十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而父亲却不耐烦那些无聊的家庭琐事,他总是好奇外面的世界,总想出去。在这一点上,父母亲会经常闹矛盾。

而我常常站在母亲这边,像个家长似的管着他,“爷哎,这是甜的,明知有糖尿病,你还吃!……风都刮起来咯,你还穿个单褂,你不怕感冒啊!……你吃饭能不能吃慢点儿,没得人跟你抢的,你吃多快,胃又要疼!……”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唠叨了。

电池换好后,父亲坐在了驾驶座上,我和母亲坐在后车厢。多了一个新玩具,父亲看起来很开心,跟小王道完别,兴奋地说:“走!我们去兜风!”这句话他是用普通话的腔调说的。母亲笑骂:“真是个神经病!”父亲不管,把车子开到大路上,熟门熟路地往着长江大堤的方向驶去。

我嘱咐道:“爷,你莫乱开!莫逆行!”母亲跟着补充道:“开缓点儿!看你开车,我一头包!”父亲说:“你们放心好咯,这里我几熟哩!”母亲哼了一声:“全中国你都熟!”父亲笑笑,没有说话。车子平顺地在大路上跑动,风柔柔地吹拂过来,四遭的市井声此起彼伏。

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子停下,父亲扭头说:“庆儿,我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开,送你到北京去,要得啵?”母亲撇撇嘴,“开你个头角!莫发神经,看着灯!”我说:“要得。”绿灯亮了,父亲又一次开动车子,“我儿发话咯,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兜风

本帖Z后由 大胖星 于 2020-03-22 11:3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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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欣发表于 2020-03-22 21:57 请问原著公众号是多少,想关注

帖子底部写了哦 微信公众号:【邓安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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