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菊的身子越来越重,所幸每次体检回来,医生都说一切均好,嘱咐她多吃也要多动,所以从上个月起,每天傍晚,梅朵都要陪着她在小区里走一圈。天已经热了,走动一圈,两个人都些微有些出汗。却在那时,远远看到了锦坤,他的车子本来是越过她们去了,却又徐徐停了下来,摇下车窗,探头等她们走近。
“好吗?”不知道问的是什么。
梅朵转头看了看伊菊,只好说,一切都好,再过两个月就生了。伊菊离开他们有一步之遥,正好看清两人故作淡然却如胶似漆的眉目,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梅朵为她做了那么多,现在该是她为梅朵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如果孩子一出生,自己必定全部精力都在孩子身上,哪有心力体力管别人的事情,这样一拖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梅朵和自己一样,虚岁二十六了,女孩子一过二十五,一拖就老了。春花秋月皆有时,她不想梅朵错过祝锦坤。
对于祝锦坤的爱慕与崇拜,是师院女生共同的秘密,他身上具备男人一切优点。从前,她们像众星捧月般默默徘徊于他的幸福之外,觉得他太高太远,不可触及。可是他在壮年之时遭遇了巨大的不幸,仿佛又让他回归了平凡人,然而那震撼力还是在的。只是伊菊在这短短数年中经历了太多的恩怨情仇,觉得自己简直已经老了,至少,她现在可以在祝锦坤面前自如地说话。
“小可,把你爸的电话告诉我,我肚子痛时立即打他电话。”伊菊对小可说。
锦坤接到伊菊的电话时,直觉就是她要生了,他口气急促地说马上来。
“祝老师,不忙的,你先听我说。”伊菊失笑,“孩子还有两个多月才出生呢。”
“那么是?”
“我有点事,必须和您当面说,您有时间么?”
“行啊,现在?你说去哪?”锦坤约摸有点知情,他和伊菊素来没有什么交往,她要和他说的,莫不是梅朵?
“祝老师,我是为梅朵的事情而来。”伊菊说不来弯里曲落的话,她开门见山说道。
“梅朵,她怎么了?”
“她有男朋友了,她叫我帮帮眼,我想还是请您帮帮眼,我怕我眼力不行。”伊菊紧盯着锦坤的脸。
“是么?我没听她说起过么,是哪里的?我们学校的老师?”伊菊微微一笑,永远平静如水的祝锦坤啊,你也有着急的时候。
“不,是一个生意人,对她紧追不舍。”伊菊笃定地喝了一口水。
“生意人和她不般配。”锦坤突然变得十分武断。
“祝老师,您认识梅朵这么多年,您说什么样的人才配得起她?”伊菊的口气突然柔和下来,看得出,锦坤已经中计,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她不忍心说得太过,也怕他的情绪跌至冰点之后,说什么都不起作用,此刻,正是时候。
“祝老师,您教我们西方美术史的时候,全班女生都为您倾倒,我想您不会不知道吧。”锦坤吃惊地看着她,呵,这名大肚婆想说什么?
“包括我,以及梅朵。您多看谁一眼,我们都会嫉妒。那时,真是少不更事,每天把您挂在嘴巴上,叨唠不停。您在那时,是不是常常打喷嚏啊?”回忆进一步柔和了伊菊的声音。锦坤没有打断她,显然他也被带回了若干年前,那时,那时生活多么美好,小可还小,成天和他腻在一起,明秀还在,他们有一个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家。
“后来,我们毕业了,有了自己的感情和事业。今天,我可以若无其事地把这段暗恋搬出来,讲给当事人听,是因为我自己也经历了感情。祝老师,只有一个人,像中了您的盅惑,永远无法摆脱了。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她为您做了这么多,我想您也一定知道那是出于什么。您也不再年轻,她也不是小姑娘了,你们这样的迷藏要玩到什么时候呢!”
“你什么时候做的这好事?伊菊,你想做什么?”梅朵“嚯”地站了起来,脸上变了颜色。
这在伊菊意想之中,梅朵有极强的自尊心,事实上,每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是如此,否则,她有一千个机会自己和锦坤表白。
“梅朵,也许我这样做伤害了你,可是请你相信,我是为着你好。”
“为我好?现在我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哪里再有面目见他。”梅朵双目赤红,哽咽道。
“亲爱的,你太激动了,听我慢慢和你说。”梅朵的眼泪出乎伊菊的意料,她有些着慌,可是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她对锦坤的感情比伊菊想象中的更多,更深。唉,那么多人可以平静无波地过一辈子,连水花都不冒一个,可是你看她和梅朵,简直是山路十八弯,处处惊涛骇浪。命运这东西,真是前生就注定了的?
伊菊轻声细语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梅朵。梅朵还是不领情,凶巴巴地说道:“我和你不一样,他不表白,我就这样守着一辈子好了,我没有怨怼。”有时候,是这样的,因为自己太过关注于结局了,就会产生恐惧,患得患失,所以宁愿以静制动,做个糊涂取乐的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什么也不理。可那哪里是梅朵,再说了,金子般的时光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流走,伊菊先在边上心疼死。经历了与寒立的生离死别,她的心态变化十分大,珍惜身边人、身边情,因为你不知道下个瞬间,他还在不在。就像寒立,她离开他,不过两个月时间,却成了永别。如果她当初不是那么自尊,刚强,能软下来求他不要走,死死缠着他,他未必就跟了那彩衣女子去啊。当然,在寒立的生命中,永远会出现另一个彩衣女郎,可是那一个又不一定会要了他的命吧。现在唯一能温暖伊菊的,就是梅朵的爱和对寒立的回忆,唯一指望着的就是腹中的孩子。她年岁不大,人生却已是千疮百孔,有什么话说呢,寒立是她的劫难,她在劫难逃。
“梅朵,我的手法也许不那么合适,我只是要测测他对你的感情。这并没有坏处,请你一定相信我。至少,这可以增强你的信心。退一万步说,即使你们将来不能在一起,但你至少知道,祝锦坤是这样爱着你的。这有什么不好?将来的日子长着呢,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就当是给自己的人生储备一分温暖吧。”伊菊不愧是个写作的人,有出口成章的本事。
梅朵不吭声,她何尝不知道伊菊是为了她好,她只是太意外,一时没有沉住气。
经过了伊菊的访问,锦坤心里会怎么想?明天,他说会不顾一切地向她求爱?门铃三长两短,待她应门,他会西装革履地站在门外,双手背在身后,那里有一束洁白的玫瑰?也许锦坤会想,天哪,这件事,连伊菊都看出来了,不如藏得深些再深些,从明天开始,拒绝梅朵和小可做朋友,撇清和她的一切干系,路上遇到了,也装作陌生人。梅朵想得太入神,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这还是那个假小子似的,大大咧咧的梅朵么?她几时变成了这样?是啊,认识梅朵的人,都只看到她的光明面,她几时有苦衷?她永远谈笑风生,英明神武。没有人知道,她自小失去了母亲,跟着性格粗糙的父亲长大,她无可避免地染上了很多男性的习气,光明磊落,响亮爽朗,像外面刮辣辣的日头。
她的身体也是,好像金刚不坏身,从不觉得累,也从没有见她生过病。可是老话说,从不生病的人,要么不病,一病就是大病。看到梅朵伏在马桶上起不了身,伊菊惊慌失措。一开始以为她只是急性肠胃炎,看她上吐下泻的,还和她开玩笑说:“怎么?你也怀上了?”
梅朵不答话,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她一眼,面孔像一张白纸样。
伊菊叫冬香陪梅朵去医院,梅朵像一堆泥一样动不了窝,伊菊才真正吓傻了,打电话给锦坤,为怕他再次误会成是自己要临盆,伊菊在电话中不断重复:“是梅朵,梅朵,她晕倒了。”
三分钟后,锦坤赶到,脸像梅朵一样苍白如纸。
“她在哪?她怎么了?”他紧紧抓住伊菊的手臂摇晃着,完全忘记她是名孕妇。这时,冬香扶着已经擦了脸的梅朵走出厕所来,梅朵半闭着眼睛,汗湿的头发搭在眼睛上,嘴唇雪白。看到锦坤,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梅朵!”锦坤眼明手快,一步上前,稳稳把她抱住了,只觉得急痛攻心,一声声唤她,“梅朵,梅朵!”
一个小个子的女医生,眉睫浓重,有些男儿气,一口标准北方话,听起来笃笃定定:“没什么,是急性肠胃炎,打了点滴就没事了。”她仿佛十分不解锦坤为什么急成这副模样,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锦坤浑然不觉,只是一个劲地问她:“医生,真的不要紧么?她会得醒来?没有大碍?”
小个子医生笑起来,说:“我保证她没事,也许是在外面吃坏了东西,吃了药就没事了。”哦,锦坤长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出他依然十分挺拔的身材。他赶紧拉了拉衣服,令其脱离自己的身体,幸得医院里的空调风一吹,倒很快就干了。
锦坤终于冷静下来,他给伊菊打了电话,又叫冬香回去守着伊菊,并叫她带信给小可去她们那边吃晚餐,他自己,则守在医院里。
“晚上,我带小可再过来。”冬香说。她是聪明肚肠笨面孔,这么些日子里,也把这位祝老师和她两位女主人的深厚情意看了个一清二楚,她虽然不能理解,但懂得尊重他们,人与人相亲相爱总是令人敬服,倘若没有血缘关系而能如此亲厚,更令人肃然起敬。
锦坤向小个子医生谢了又谢,转回了病房,那医生在后面看着他离去,摇了摇头,这个男人,看起来斯文潇洒,却是如此不沉着的人。她不理解,区区肠胃炎令一个男人这么地失常。
病房里有着相似的消毒水味道,虽然已是多年以前,闻到它,从前的感觉又回来了,锦坤靠在墙上,无助地闭上了眼睛。明秀离开多久了?三年,也或更久?他和小可的生活基本正常,他也知道,他们又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可是那气味,无孔不入,把祝锦坤带回了从前,那些与明秀彻夜不眠的日子,那些提心吊胆的日子,那些万念俱灰的日子。
锦坤睁开眼睛,梅朵依然昏睡着,她苍白的脸掩在巨大的白色棉被之中,那么小,那么弱,那么楚楚可怜,如一朵小的白荷花。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两边。锦坤坐下来,凝视着她。他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梅朵的脸,因为没有勇气。这会看来,非常新鲜,好像不似他熟识的梅朵了。梅朵打着点滴的左手突然动了一下,把锦坤吓了一跳,他飞快地移开了目光,脸都红了,他怕梅朵突然睁开眼睛。
但是梅朵没有醒来,她极度虚弱,睡了过去,到半夜时,呼吸顺畅,鼻息安宁。医生说她完全没有危险,叫锦坤回家休息好了。锦坤从病房走出去,到了医院的后院,站在暗影里,点了一支烟,默默吸着。这世上的事情永远是这样的,心中的感情需要一把称来称量一下,方才知道有多重。梅朵病了,那么强悍的一个女孩子,一旦病了,便显得格外娇弱。从前,都是她在照顾自己和小可,特别是小可,成长的每一步都有梅朵的帮扶。锦坤下了决心,待梅朵病好了,一定要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接受或拒绝是她的自由,他只是想对她说,这世上,有个男人这样疼惜她,爱怜她,愿意呵护她今生今世,如果,她不嫌他太老的话。
梅朵,你听到我心里的话吗?梅朵依然沉沉睡着,面目安宁柔和,人熟睡的样子总是比现实年龄要小些,显得稚嫩,惹人怜爱。
小个子医生推门进来,锦坤浑然未觉。她略显踌躇,还是轻微咳嗽了一声,锦坤闻声抬头,因为被人窥见了内心的秘密,有些失措,他站起身来,说道:“医生,她真的不要紧吧?”小个子医生微笑而肯定地摇了摇头。轻声问道:“您是师院的祝老师?”
“是。怎么?”
“呃,没什么,我下午听到同事提起您,听说三年前,你的夫人不幸,也在我们医院?”
“是的。”转眼已经三年,锦坤虽然时时想念亡妻,可经人这么一提点,也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秀的病房是走廊顶头那一间,为着靠窗子,空气好一些。也许因为这个,他今天一脚跨进来,就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吧。
“我听说祝老师是个大好人呐,你对妻子的深情厚意,感动过医院里好多人呢。”这个医生,一开始觉得她严肃有余,没想到这会子却来说上这些话,锦坤除了叹息,一时无言以答。他对明秀再好,不是也没有留住她么?
“这位是?”医生指了指床上的梅朵。显然十分好奇着。
“是我的学生,合伙人,朋友。”
“哦,祝老师,你放心,她这一觉睡醒,一定没有事了。”小个子医生听出锦坤口气里的不耐,赶紧转换话题。
梅朵醒来,仿佛力气又回到了身上,她一侧头,看到的锦坤和她见过的任何时候都不同。他伏在她的被子上,睡着了,身体蜷曲成一个很不舒服的样子,她忍不住要叫醒他,怕他醒来这儿疼那儿疼的。不过,她又对他贪婪地看了又看,是啊,待他醒来,一定又要跳得三丈远,假装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锦坤,为什么你要逃呢?难道你不知道有的东西是逃不掉的,比如你之于我,我之于你。要逃,我们早就逃了,不是么?这份感情如此难,如此痛,可是也如此让人心醉,不忍分离,冰雪聪明如你,怎么会不懂呢?不如,我们坦诚布公,然后,共同面对吧。
梅朵的手无意识地逗留在锦坤的发丝间,他稍微动了一下,待她要离开,却被他紧紧抓住了。梅朵的脸唰地红了,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听到她说的话了么?
锦坤抬起头来,睡眠不足,他的面目有点憔悴,一向整洁的他,看上去有点潦草,胡楂也冒了出来,但那俊雅的眉目也别有一种味道,感觉还有点迷糊似的,待他看见自己紧紧握住了梅朵的手,自己也大吃了一惊。但没有松开。
“梅朵,你醒了?真好。吓死我们了,上吐下泻的。”他拍她的手,借此松开,梅朵笑了。
“谢谢你,锦坤。”这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她看到他转过去的身子微微怔了一下。
“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世纪,睡公主。此刻是公元2107年,一个六月的早晨。”锦坤答道。
“天,那么伊菊和她的孩子呢?小可呢?夏澜宁呢?”梅朵故作惊慌失措,问道。
“其他人等一切安好,只是不知这夏澜宁是男是女,何方神圣?”
呵,是啊,怎么会突然问到夏澜宁呢?分明与他久无联络了,难道在梅朵的潜意识里有他的影子?可是面对锦坤的诘问,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是一个朋友,很久以前的。”
“常驻心头的,一定是初恋吧。”他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梅朵不吭声。今天的祝老师,一改常态,有些不正经。她别过头去看窗外,天已大亮,医院像被谁启动了开关似的,喧闹起来,各种声响交错在一起,如同市场一般。这是初夏清凉的早晨,空气里有栀子花浓甜的香味。梅朵的内心平静如水,她知道,自己心底也有一朵花,在缓缓绽开,氤氲的香气,隐约飘散。她看着他时,他也正好侧过来看她,四目交投,无限深意。他走过来,揽住她的肩头,轻声说:“上床吧,当心着了凉。”温柔的声音,好像一提声线,她便会像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飞去窗外似的。她听话地回到床上,到底几天没有吃饭,稍微有些眩晕,握住他的手,她再度睡了过去。
医生建议做一次胃镜,锦坤犹豫不决,因为做胃镜很辛苦,他不想梅朵吃那份苦。小个子医生说:“可以做一次无痛胃镜,现在医术昌明,科学致力于为病人减轻痛苦。”
“真的不痛?也不难受?”锦坤第一次听到。
“保证!只需睡上一觉,醒来就好,病人全无感觉。”医生再次觉得这个大男人担忧得多余。
“我去问问她本人。”锦坤说。既是急性胃肠炎,梅朵用了药,几乎已痊愈了,他不觉得有做胃镜的必要。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梅朵却对他说,她想做个胃镜,彻底检查一下胃部。因为平日里凉了辣了都会不舒服。锦坤笑着说,还以为她是打不死的呢。
胃镜要空腹,只好等明天再来。这两日,冬香每日做不同款式的面条,她说是伊菊吩咐的。梅朵内心感动,她和伊菊,真像亲姐妹一样,不,比亲姐妹更好,因为她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这种经验是无人可以共享的。她和锦坤这件事上,如果没有伊菊先期去探路,锦坤这次未必就束手就擒,呵,说得这样,好像他是猎物一般,到底,谁是谁的猎物呢?想到从此以后,她和锦坤,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梅朵就觉得无比幸福,那么些等待,犹豫,与痛苦,都是值得的。所谓的苦尽甘来么。
锦坤陪她去内镜室,没想小个子医生早早候在了那儿,她交给锦坤一支棕色装口服液的小瓶,示意锦坤叫梅朵喝下去。
“是什么?”
“新型麻药。”
“你确信她喝了没事?”锦坤有点牛脾气。
“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呢!一点也不信科学的。当然我确信她喝了没事。”小个子医生的口吻接近嘲讽。她相信这个叫梅朵的女孩子不单是祝锦坤的学生那么简单,不只是她,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对她,哪里是老师对一个学生的态度。男人!小个子医生在心里哼了一声。还是那么好的男人,据说他妻子生病的几年中,他一直被病区公推为模范丈夫呢?此刻,却为着另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呵,自己干嘛如此愤世嫉俗啊,端的是一副老小姐心里啊。小个子医生自嘲地笑了一下。看着锦坤伺候梅朵把药喝下去,然后搀扶着她躺在手术的床上。十秒钟后,梅朵就失去了知觉,看得锦坤心惊肉跳。他又转脸朝小个子医生望去,却见她此刻一脸肃穆,专心将电子胃镜的软管插进梅朵的鼻端。梅朵不时干呕一两声,锦坤两手紧握,满手心的冷汗。
二十分钟后,检查完毕,小个子医生洗净双手,示意锦坤把梅朵叫醒,锦坤如释重负,在梅朵耳边轻声唤她,可是她像完全昏睡过去,一点知觉也没有。锦坤紧张地看着医生,医生翻了一下梅朵的眼睛,拍打着梅朵的后背,大声喊道:“梅朵,梅朵,快醒过来。”空荡荡的内镜室,若干回声传来,锦坤感觉怪异,他背上的毫毛一排排竖起来,眼泪也随之冒了出来。
“她怎么……怎么?”锦坤抓住了医生的袖子。正在这时,梅朵呻吟一声醒了过来。锦坤上前紧紧搂住了她。梅朵不明所以,不知道锦坤今日何以如此出位,在众人面前有这么大胆地表示,她随即被击倒,心里像被熨过一样舒展服帖,但她还是涨红了脸把他推开,与此同时,她注意到医生也推门出去了,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
“锦坤,你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的?”梅朵柔声说道。锦坤仿佛此时才相信梅朵已经真的醒来了,他箍着她的身子说:“梅朵,你吓死我了。好半天不醒来,我以为……我真的吓死了。”梅朵坐起来,笑了一下。从床上跳了下来,脚刚着地,就是一阵眩晕,倒在锦坤的怀里。麻醉的作用还没有全部过去,两人在大厅的冷板凳上坐了下来。
“还好!”梅朵说。
“这些天,不好受吧,你有时间么,出来我们聊聊天?”可是他分明置身于一个热闹的场合,听得见旁人的说笑声,定是在应酬。
“不了,我知道你很忙。”
“没事。为了你,随时随地。”
不是不感动的,那个任性自私的夏澜宁简直如脱胎换骨了,难得的是,他依然对梅朵一往情深。
他们约在老地方。临近师院校门,“初遇”生意一向不俗,这个钟点,更是人满为患。侍者说包厢早没了,只好坐大厅了。梅朵侧脸朝夏澜宁笑笑,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本来么,他们只是来聊聊天而已。还有一张靠窗的桌子空着,梅朵捷足先登。她喜欢靠窗的位子,一面聊天,一面还可以看看外面的风景,观察路人的表情,行走的姿态,是梅朵的爱好,她更喜欢由此猜测各人的心事,他们过着怎样的人生,这是百玩不腻的游戏。只可惜自己的人生,恐怕没有被推理猜测的价值了,也许非常短,只在这一两年间,就会戛然而止。这样一想,只觉得手臂上的毫毛一根根直立起来,凉意遍身。
“梅朵,你不舒服?”夏澜宁不安地站了起来。
“没有啊。”
“可你脸色煞白。梅朵,放轻松点,你知道吗?管理天才卡耐基有一个著名的结论,就是我们所担心的事情,94%是不会发生的。”
“什么?真的?为什么?”梅朵的精神一提。
“这是科学结论,我们总爱把后果想得太严重,以此锻炼自己的神经,其实,它不会发生。”夏澜宁肯定地说。
“那不如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梅朵的精神略为松弛。
“不许喝,更不能醉,没事的话就更要好好珍惜爱护它,酒对胃是很不好的。一切刺激性的东西对胃都是伤害。”夏澜宁打断她。
“可是,我总要喝咖啡。”梅朵无赖似的摊着两只手。
“就喝杯矿泉水吧?”
梅朵双手捂住脸,在椅子上孩子似的扭动起来。夏澜宁忙按住她的胳膊肘儿,说:“好好好,别闹了,人家都看着你呢。就喝一杯咖啡,一杯。”
梅朵从指缝间看到夏澜宁狼狈的表情,笑了。如果生活能永远这样,多么好。锦坤,你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把画板搬到了院子里,就着秋月画画?如果那样,即使只为了挣钱,也不觉得伧俗。梅朵安静下来,转脸看着窗外匆匆走过的路人,表情无限落寞。突然之间,她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锦坤,他挽着女儿,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兴致滔滔的样子。梅朵不只一次这样远远打量过他,他永远给人神清气爽的感觉,笔直挺拔的身量,维持得很好,老天爷对有些人是偏心的,多灾多难的生活并没有在锦坤的脸上留下多少沧桑的痕迹。
他们正往“初遇”走来,梅朵回头看了看,只有他们的邻桌还空着,看来,正面的遭遇战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她不由得提了提气,挺直背脊,沉住气,对正在调咖啡的夏澜宁说,祝老师来了。吃这一惊,夏澜宁像个傻瓜似的抬起头来,四处寻找,没想与走近身来的祝锦坤来了个四目相对。毕竟曾是自己的老师,夏澜宁礼貌地站起身来,笑容可掬,“祝老师,好久不见了,今天可真是巧遇。”
“梅朵姐姐?”小可惊喜地喊。锦坤的目光这才落到缓缓起身的梅朵身上,这老好人一时转不过弯来,意外和不解很快写满了一张脸。
“祝老师,这是夏澜宁,你不记得了?他是我们上一届的。”梅朵微笑着说。澜宁已经双手递上了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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